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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我在一家普普通通的广告公司普普通通地上班下班,领着微不足道的薪水。生活不好不坏,工作马马虎虎,没有存款没房没车也没有女朋友,一个人简单安静地重复每一天的平淡和无聊。直到有天一觉醒来,我突然觉得一切就像梦一样虚幻,工作,生活,和我本身。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顿感迷茫不知所措,然而我却不同,与以往的每次经验全然不同,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死了一般。自身的存在感荡然无存,意识飘飘忽忽,思维支离破碎,感觉上,自己无端变成了一具空壳。
我仍如往常一样上班下班,但一切都已经不再普通不再平淡和无聊。时间穿过空荡荡的身体,留给我越来越多的空虚,那些空虚在体内形成黑压压的旋涡,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旋涡逐渐加深加大,吞噬我的一切。我努力投入工作,让自己忙碌起来,以此填补突如其来的空白,却仍然无处可逃,有谁在身后推我向前,而前方,是时间的深渊。
这时候,我遇见了查理博士。
一个诡异的夜晚,我静静地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反复修改一份已完稿的设计图。荧幕的色彩在我眼中渐渐丢失,留下模糊的一片黑白。我用力揉搓眼睛,色彩仍然不知所踪。或许是累了,眼睛需要休息,我想。于是我靠进椅背,眼望天花板,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地陷入死一般安详的睡眠。
有人推倒我的办公椅,我遽然惊醒,就好像被电击心脏后死而复生。我四面环顾,发现身边站着一位穿粉红色连衣裙的中年女郎。
“差点就醒不过来了。”女郎拉一把椅子正对我坐下:“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过分深度的睡眠非常危险,要小心谨慎。”
我重新坐好,大致打量女郎一番。女郎风姿绰约,肤色白皙,发质偏黄,戴粉色眼镜,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迷情香水味。
不知何故,意识变得分外清醒,思维畅通无阻,脑袋回复到以往正常状态,甚至更为灵活好使。这感觉非常惬意,就像久病初愈,浑身轻松自在。我深深呼吸女郎身上的香水味道,又仔细端详,虽然眼角的皱纹出卖了女郎的年龄,但并不影响她的迷人风采,反而恰到好处地衬托出高贵的气质。眼睛似笑非笑,鼻梁小巧挺拔,嘴唇粉红薄嫩,坐姿优雅端庄,让人自然联想到网游宣传海报里的古典美女。美女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我,倒让我莫名地有些紧张。
“美女你好,我们认识么?”我问。
“鄙人即查理博士。”美女面无表情地回答。
“查理博士?”我大吃一惊:“就是那个被公安部全球通缉、侵入政府中央网络的黑客查理博士?”
“政府将他人的研究成果据为已有并锁进保险箱,我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自称查理博士的美女拉开我办公桌的抽屉,取出香烟和打火机,优雅地抽出一支点燃。缓缓吸了两口后递给我,问我要么?我一时愣住,美女便自顾吸烟。
“可是,你看起来并非所谓的查理博士。”国家安全网的通缉令上登有查理博士的照片和详细资料,照片上是一位穿白大褂、相貌丑陋的老男人。更让我疑虑的是,对方怎么知道放香烟的抽屉,又如何找到我的呢?
美女并不急于证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反问了一句:“脑袋可有什么难受的症状?”
难受?我拍拍脑门,脑袋瓜子踏踏实实。“没有。”我回答。
美女将烟扔进留有水的一次性纸杯里熄灭,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支细小的口红样的东西,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小型手电筒。
“别紧张,放松神经,翻开眼皮稍微检查一下就好,意识突然苏醒,怕有后遗症什么的。”美女说着便凑上前来,我用手臂挡住:“等等,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真是查理博士?”
“如假包换。”
“可是通缉令的照片里明明是个糟老头嘛。”
美女重新坐回办公椅,把手电筒放在桌上,又点燃一支烟:“用脑过度的缘故,四十多岁的年纪就被折腾成‘糟老头’了。实际并没那么糟的,照片看上去比本人老气。我原本是男性,百分之百的男性,有喉结,那玩意儿也在,但年轻时就不太中用,长得皱皱巴巴,交欢时垂头丧气。我嘛,小时候就有天才的潜质,大学毕业后在国家科学院就职,收入可观,长得也算不赖,有房有车有用不完的存款,脑袋比常人好使一百倍,无奈就是那方面要死不活,孩子生不了,没法给老婆完整的夫妻生活,老婆为此离我而去。当时年仅三十二岁,就被一脚踢开,重回单身的悲惨生活。说来好像挺悲情,可我却松了口气,着实打心眼里松了口气。”美女或者说查理博士或者说其他的某人停顿片刻,起身到饮水机拿纸杯接水,回到坐椅碾灭烟扔进我的水杯后接着说道:“离婚以后我决心将一生彻底献给科学,在科学院好好干出一番事业。由于脑袋好使,发明一个接一个,专利证书如雪片一般飘来,不久我就被提升为院长,着手一项由政府直接牵头的机密研究。我带领一组精英人马干得有声有色,项目进展一帆风顺,不料紧要关头时政府突然下令中止项目,并将所有数据封锁。那可是我多年的心血和成果,突然浇来一盆冷水,丢一句干得不错,扔些补贴经费,就这么草草了事。你说,换作是你,你能甘心?”
“我没做过科学研究,想像不好那种心情。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半途而废?”无论对方是天马行空的胡编乱造还是敞开心扉以诚相待,我打算暂且听她说完。
“为什么?因为政府那帮官员全都是些酒囊饭袋,说是影响到人类的自由意志,受到国际和国内各方面的压力,不得不中止。”对方喝了口水,一声轻叹。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启动项目呢?”
“事物必然有好有坏,诺贝尔发明炸药时也没想到会被广泛用于世界大战吧。当初启动项目是为了让人类能在短时间内掌握更多的知识,训练精英军队造就尖端人才。我们提取人的脑波意识,通过电磁脉冲加速脑电波的运动,这么一来,就可以将抽象的学问化成具体的电波输入脑海,脑袋则动用更多的储存细胞一一加以记录。这里有个A,那里有个B,这边是桌子,那边是转椅。大体能明白?”
我点头:“好家伙!这一来就不用上小学中学再上大学了,我可是讨厌上学讨厌得要死。”
“民众和其他国家担心的是另外一些问题,没人反对让自己变得更聪明,却害怕因此被操纵意识,被做成提线木偶,怕脑袋为他人所用。若输入脑中的电波并不仅仅是知识和技能,而是为实现某种目的的指令,那势必天下大乱。明白么?况且,我们当时的研究尚未完成,漏洞百出,经费也高得离谱,被实验的对象几乎都患上了精神分裂。”对方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但并未点燃,只是低头饶有兴味地放在指间把玩。
“精神分裂?”
对方抬起眼睛注视我一会,又好像注视我身后的什么。眼神难以捉摸,没有纵深感,没有眼睛里本该有的什么。我转身后看,身后是白墙,墙上贴有办公室人员通讯录。
“提取意识并非简单工程,不像抽血化验,不是拿针管刺进脑袋就可以抽出意识。”对方放慢了语速,如同中学物理课上解说复杂定律,尽量清晰准确地读出重点部分:“神经细胞在脑袋里以某种方式某种时速有条不紊地运行,同客观时间形成一定比率。就是说,以正常方式运行的脑细胞在一小时内所能记载储存的信息量与这一小时的时间长度之间存在某种比率,而我们无法拉长时间,即便我查理博士目前也同样束手无策,时间不变,要提高脑细胞的记载量和对应的比率,只有一种方法。”对方审视着我,就像物理课上老师向学生提问。
“加快脑神经的运行速度。”我回答。
“没错,踩大油门,让脑袋比平时转得更快,我们通过电波实现这一构想。但问题随之而来,一旦脑神经被刺激加速,偏离了正常时间的正常轨道,意识领域就会出现一个混沌不清的世界。”
“像做梦一样?”我快语问道。我被这番言论吸引,就像玩某款新的网络游戏,开局引人入胜,让人不自觉地置身其中。
“与梦不同,远比梦境真实。神经运转越快,那个混沌世界就越发清晰具体。我们费尽周章终于研究出复制脑电波的方法,复制出来的脑电波不依附于身体,没有传达感觉的神经线,只是微弱的电流,但这微弱的电流,却足以改变整个世界。”对方说得兴致勃勃,放下指间的烟,从笔筒里抽出铅笔在一张废纸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左边的这个小圆是我们存活的现实世界,右边的大圆是通过电流创造出的虚拟世界。客观来说,虽然一真一幻,但从主观唯心主义的角度而言,大圆的世界就是天堂。在那里面,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每个人都可以像神一样无所不能。若是你,你选择哪边?”
“我嘛,”我想了想:“现实一塌糊涂,常常希望一梦不醒,我选择大圆吧。”
“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们将天堂作为现世,又未尝不可?”
“这当中仍然存在问题吧?否则政府为什么关闭了你的项目?”
对方再次以不可捉摸的眼神盯视着我:“的确,天堂不像盖楼造房,意识错综复杂,不定因素过多,每一步都有棘手的问题。研究进展到一定程度,我们不能再对个人意识放任不管,必需主导其方向,捏出形状,让意识按部就班乖乖听话。我们开始人体实验,实验结果却往往出人意料,意识很难驯服,神经细胞胡搅蛮缠,结果接受实验的对象陷入精神分裂的悲惨局面,严重时甚至出现脑瘫。国外高端科研机构从中作梗,将原本机密的研究肆意夸大渲染之后披露给各家媒体,民众惊慌失措,政府方面头疼脑热,只好下令关闭项目。这一来,我的多年研究成果化为了泡影,我连死的心都有,真的,恨不得一死了之。死我不怕,但我不甘心。利用职权之便,我侵入中央网络,潜进国家一级机密数据库,拿回所有资料,之后逃之夭夭,藏身于无人知晓的某处,重建实验室,继续我的研究。”
对方讲得绘声绘色,叙述毫无破绽,不觉间我真以为眼前这位美女就是查理博士,但想到通缉令上的照片,又不禁让人汗毛倒立。如此一位美女佳人,怎么会是那照片上的糟老头呢?
“喂喂,你当真是查理博士?”我又绕回最初的问题。
“假一赔十!”对方拿烟点燃:“前面已经说过,那玩意儿横竖不中用,****那种东西对原本作为男人的我而言从未像样地来过一次。神是公平的,他给了我灵活的大脑,却剥夺了我男性的骄傲。我无所谓,只要脑袋好使,其它全不在乎。我隐姓埋名,继续深入研究。为更好地掩人耳目,我突发其想何不变性成女人?做男人早已没滋没味,变性也不会让我变笨,这么着,我先潜逃到韩国作了变性手术。韩国人真有两下子,把我从糟老头变成性感女郎。如何,不赖吧,我这身段样貌?”
委实不赖,却让人难以接受。变性?感觉上简直离我十万八千里之遥,而此时此刻眼前却坐着个活脱脱的变性人,教我情何以堪?
但终归,一切只是对方的片面之辞,虽然合情合理,却无法让人信服。查理博士乃国家公安部通缉的大人物,何苦在我这等小角色面前吐露心声?
对方悠然抽烟,看样子对我的疑虑并不在意,倒是我等得不耐烦,答道:“身材啦相貌什么的都达一流水准,是能让男人想入非非的类型。可是,要我如何相信你就是查理和你这所谓的查理说的话?”
“你我有缘,两人一起可以干番大事业,让世人刮目相看。你是我挑出的最佳人选,从你的意识流看来,只要能助我一臂之力,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对方答非所问。
我有些口干,端起纸杯正要喝水,才发现杯里扔有烟蒂和烟灰残渣,我随手将纸杯丢进废纸篓。走到饮水机边按下出水开关,但没有水,蓄水桶空空荡荡。我拿桶走向洗手间放于水龙头下,拧水龙头,停水。我只好强忍口干,回办公椅坐下。
“喏,喝吧。”对方递来自己的水杯,将烟蒂放鞋底碾灭,扔进废纸篓。
我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拒绝了。对方将水杯放在我桌前,与我默然相对。我决心不喝这不明不白的水,为缓解口干症状,我把水和水杯彻底排出脑海,转而问道:“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却还是弄不清事情的前后关联。能否说得具体点简单点?脑子没你那么好使,请具体简单地告诉我你与我有什么关系,为何出现在我面前,纵使你真是所谓的查理博士,那么请问,您查理大老爷找小的有何贵干?”
“前面说的那些,只是为了让你明白让你理解,我查理并非政府所说的那么危险,也不像报纸报导的那么十恶不赦。我只是为坚持自己的理想而不懈努力,即便这理想与世界本身相冲突,但我不认为自己有错。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非亲非故。之所以现身在你面前,是为了告诉你这一切的始末,解除你的疑问。很抱歉,我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擅自抽取了你的意识流进行分析。起因是这样,我的研究进展到关键部分,需要一名意志坚强脑神经发达的实验对象。何以选中你说起来有些话长,总之是经过详细周密的对比调查之后严格挑选出来的最佳人选,整个过程耗费了相当大的人力和财力。在我身后有个强大的境外组织,他们拨给经费抽出人马全力支持我的研究。这样说,应该能对事情的全貌多少有所把握了吧?”
“细节虽然不清不楚,但大概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你说,我是全世界意志最坚强脑神经最为发达的男人?”想到前些时间所处的状态,我难免自嘲一笑。但如此一想,又顿觉事情严重而蹊跷,这家伙抽取了我的意识,莫非我那失魂落魄的状态是她查理博士捣的鬼?没等她回答,我便脱口问道:“喂喂,你抽空了我的意识拿到显微镜下面仔细观察,留下空壳一样的我自生自灭,这就是你的勾当?”
这家伙仍然不慌不忙,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双手抱在胸前,缓缓开口说道:“的确,我们抽取了你的意识进行化验观察,对此我再次道歉,当然,也会给予适当补偿。我们并没有将你的意识全部抽空,若是那样,你肯定当场报销。就像抽血一样,只拿出适量的意识信息就好,不会危及生命,也不会有脑瘫的危险,但一点小小的不适应在所难免。你的症状并无大碍,即使我不出现,也会慢慢好转恢复正常。关于我们是如何取得你的意识这点,我并不知情,我只需下令说想要某某的电波,就会有专业人士为我准确无误地找出某某,取出其电波并完好无损地交到我手上。我只管埋头钻研,其它一切全不用操心。”对方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自然垂于椅边:“你算不上全世界意志最坚强脑神经最为发达的男人,从这方面来说,排在你前面的有成千上万人。然而,你的化验数据相当惊人,自带的电流量是常人的十倍。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之事?比如遭遇过电击什么的。”
“小时候不小心触电的情况倒是有的,但那种事谁都在所难免。好奇心过重的孩子把手伸到灯座里面,也不算特别之事。”
“唔,你身上必定有某种独特之处,否则我们也不至于在千万人之中刻意挑选出你。”
“可那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呢?”
“这个我说过,并不知情,但背后的组织自有其手段。在高端的计算机网络输入‘脑袋好使之人’或其他什么吧,通过电脑筛选出来,我想。如今这世道,找人不算难事吧。”
“找到我又如何?”
“合作,我希望同你合作。有一点我想有必要在此声明,即你我都已受人监控,无时无刻不被我身后的组织看着。对我而言,只要能够安然研究我的项目,受监控也好,被软禁也罢,全都无所谓。但对于你,或许多少感觉不自在。然而,无论你情愿不情愿,被选中了,就只能乖乖听话,别无选择。”对方语气强势,比我中学的物理老师更有威严。我想到那个同样漂亮被我暗恋过的物理老师,又看了看眼前变性后的查理博士——我想应该是查理博士——心里有种无可奈何的失落。但我不愿轻易屈服,我反驳说:“我可以选择报警,向公安部告密,那一来,不但不用受你或哪门子组织的威胁,还可以拿回不少奖金。”
“奉劝你千万别做傻事,电话一打,你当即玩完。乖乖同我合作,要多少钱尽管开口。”博士从手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推到我面前,我斜眼窥视,有一百万之多。
“这个?”坦白说,我很心动。我每月工资才三千多一点,扣除房租和伙食费,基本剩不下多少。家里经济条件普普通通,我妈又时不时地催我找女朋友,准备结婚的存款。在钱上面,这几年来我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这个是抽取你意识的补偿金,请笑纳。只要同意合作,还会有更多的报酬。”
“合作?怎么个合作法?”
“作我的助手,当我的实验对象。”
我犹豫不决,暗自在心中默想。一百万,喂喂,那可是一百万啊,得不吃不喝干多少年才存得下的巨款啊!
“有什么风险?”
“可能导致精神分裂,或者脑瘫,倘若意志不够坚定的话。”博士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样的纸片,上面只记有一个电话号码:“三天后打这个电话,我的项目名称为‘人脑拼图’。”说完,博士起身离去。
人脑拼图?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我愣愣地坐在办公椅上,不自觉地盯住博士留在桌边的一百万支票,直到开始眼花缭乱。我揉了揉眼睛,再次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拿起博士推到我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