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高招是真的高!”妈在楼梯角一边用在搓衣板上洗刷着,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她对付爸的各种奇招妙术。我和弟弟蹲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对妈使出的招数发出惊叹之声。
“跟他斗法这么多年,早就学乖啦!不然,哪能存到一点血汗钱?你们都不知道,以前啊,我把钱放在枕套里,藏在衣柜角落里,夹在书本里……但他过一阵还是能够趁我不注意偷偷翻找到。那时我真是恨不得把钱吃进肚子里,只有那样才能百分百保证不会被他拿到外面抹牌赌博去送给别人。现在,我换了方法,就干脆随手扔在床头破衣服的口袋里,塞进挂在墙上的破包里,丢到门湾套鞋里……这些近在眼前的地方,他反而是找不到了,嘿嘿!”妈说到得意处,不禁大笑出声。
真没想到“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至理名言会在妈这儿被演绎得如此生动又那么心酸。
“老爸怎么会这么不聪明?钱就在眼皮底下都找不着,哈哈!”弟弟忍不住手舞足蹈地为妈高超的心理战术喝彩。
“他啊,就是太聪明了。这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的聪明要是能用一丁点儿在挣钱养家上就好了,偏偏全都用在了邪路上。”
接下来,妈继续照例开讲一串串爸在这短短十数年历史上犯下的种种劣行,诸如嗜赌如命,贪图一己之乐,为取赌资使尽欺骗手段,等等,擢发难数。虽然妈用“全部”来给爸定性有点失之绝对,他毕竟也一直流血流汗地劳作,可以说为家作了很大贡献。但他在处理个人娱乐和家庭需要的关系方面极具随意性,容易逞一时之快而罔顾一家子的生计发展,在经济用度上严重缺乏计划,即使有计划也往往执行并不到位。我们兄妹弟三个可谓是在聆听妈经常用爸这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开展的启蒙教育中长大的。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最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起码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决不会像爸这个样子。
我有时候特别恨自己的懦弱。明知道爸毫无节制的堕落让妈操碎了心,让全家人一起担惊受怕,也曾睁眼看过爸一次次用“罪恶”的魔爪伤害妈的身体,但我从未正面斥责过爸,更不用说伸出肩膀给妈挡一次爸重似千斤的拳头。只因为在我的心底,他是我爸,我没有权力去指责,更不能用被他养大的手脚去反抗他。我所做过的,只是偷偷地节衣缩食,尽力减轻妈的压力;只是一味地劝慰妈,让她多想想未来;只是一直都希望自己快快成长,早日有能力为妈分担忧愁。
我有时候又特别地想不通。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可以不顾家庭而只顾自己一人在外逍遥快活的爸?他怎么就舍得把自己抛弃尊严、拼死拼活、一分一毫地挣来的血汗钱在牌桌上拱手让人?他怎么就不怕受人鄙视而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根本从来没有赢家的“纸醉金迷”之中?我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不知疲倦、毫不利己、一心只为子女、为家人的妈?她怎么就从来舍不得过多花费一毫一厘在自己身上,而几乎全部给了我们?她怎么会身处这样一个家庭还能委曲求全,从不曾选择把我们放弃?她身体上的累累伤痕已数不胜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原;她内心里的悲伤愁苦已如同千沟万壑,早就没有什么能够加以弥补。
前两天给姚老师去电话,得知我已经被二中录取。在一般人眼中看来,这是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中考结果。一家人也为此高兴不已。妈特地叫上弟弟一起步行五六公里去东塘给我买了一件崭新的衬衣。但我实际上为这样并不理想的中考成绩独自伤悲了好久,悔恨了好久。考前最担心的就是数学成绩,可最后真的还是数学成绩差强人意而击碎了我更高远的梦想,我从此不得不与“二流”学生为伍了。其实,数学曾是我所有学科中成绩最稳定的一门,甚至一度帮助我在很长时间里保住了全年级名列前茅的“宝座”。然而,不幸的转折在初二上学期发生了。
那一年,妈决定外出打工。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春雨纷飞的寒冷傍晚,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围着厨房里的小桌吃晚饭。妈突然放下碗筷,郑重其事而小心翼翼地向我们宣布,她已经和同村的刘婶商量好,相约过一段时间一起去湖南平江打藜蒿。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眼泪顿时刷刷地掉入手上端着的饭碗里,像从屋顶飘下的雨滴一样,滴滴答答地落摆放在我身边的水桶中。妈妈的泪珠也跟着掉了下来,妹妹和弟弟也在一旁开始抽泣。只有爸大声命令我们不要哭。我当时第一感觉是妈肯定不要我们了,所以才要离开家到外地去。我心里说不出地难受。水桶里溅出的清脆雨滴声,如同一颗颗石头在我胸腔里发出的碰撞。我觉得喉咙被不知名的东西狠狠堵住了吃不下饭,便把碗放在桌上,跑进房里,关上房门,大声嚎哭起来。我背对着房门,眼前镜子里显现出模糊不清的自己。即使受人欺负被脱掉了裤子,打架输了被人骑在胯下,我都没有如此伤心过,哭得泪人一般。就算需要一直忍饥挨饿,永远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我也无怨无尤,但就是无法想象没有妈的日子。妈很快跑了过来,推开房门,安慰我说不出去打工了。不过,在那个天灾人祸、粮贱税重的时代环境逼迫下,家里确实早已经到了无米下锅、难以为继的地步。一个月后,当学校放月假我再次回到家时,妹妹告诉我妈已经去了平江。从此以后,我的各门学科成绩一落千丈,尤其是数学,跌入了深渊幽谷,再难翻身。尽管我在中考前焚膏继晷地追赶,仍然回天乏术。
奶奶在电话里说,录取通知书已经到家了,通知书上要求八月十五日、十六日两天去二中报到。那时江汉地区的高中多是在还没有到法定开学日期就通知提前报到入学,有的学校甚至在开学前一个月就安排开始了补课。眼看着报到日期临近,一千多大洋的学杂费又让妈心急如焚。弟弟在我报到之后不久又要上初中,这一笔不小的开支,更让妈睡不安寝、食不甘味。在我和弟弟准备回家上学的前两天,一件意想不到的的事发生了。
那天,我为了不致到了高中让数学继续拖后腿,跑去湖南图书城买了几本高中数学辅导书,盘算着要恶补数学。哪知待我兴高采烈地捧着书回到住处,却看到了妈头发凌乱地坐在地板上,正抽噎着抹眼泪。弟弟也缩在屋角呜咽着。爸背对着我们侧躺在床上。我把书放在凳子上,正要问弟弟怎么回事,妈对爸厉声咒骂起来,捶胸顿地。从妈断断续续地骂声间,我终于明白,爸不知怎么发现了预备给我和弟弟上学的报名费存放位置,悄悄拿去打牌输了。妈诉说到痛彻处,爬近床沿,伸手去拉扯爸的衣裤口袋,要他还钱。爸嘴上恶狠狠地爆出一声:“冒得!早用完了!”同时臂膀用力一甩,甩了妈一个趔趄。幸好我在一旁趁势及时扶住了妈的后背,不然妈这一下摔倒,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无法收拾的场面。爸回头见到我已经回来,马上收拾了一下,径直取了环卫衣帽就下了楼。妈也站起身要去追赶,被我死死拉住才罢手。爸又是一夜未归。妈在我的百般苦劝之下,连拉带抱才肯稍稍休息一会。天还没亮,妈又起床出门做事。我和弟弟战战兢兢,一宿没睡着,看着妈静静走出了屋子,才合上了眼。
第三天,我腰间贴肉绑着用丝袜裹好的从姨妈家借来的两千大洋,和弟弟一起到东站坐汽车回家。我是装满无限憧憬来长沙的,而今却垂头丧气、灰溜溜地奔走在了回去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