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飞,你三婶要跟你说几句话。你别挂电话,等一下,我现在把电话递给她。”四叔急促的声音渐渐由近及远,却有一阵阵抽泣的声音由远及近。

    “涂飞……你三叔的事一定得帮忙啊……万一他……我们一家怎么得了……没有一个顶事人……”三婶断断续续、艰难地吐出一个个字,就像一粒粒砂石向我的心脏一次次撞击而来。

    “三婶,您别太担心。好在三叔已经度过危险期,后面的事慢慢来。您自己也千万得保重身体,您这一大家人尤其是三叔还要靠您照顾呢。”不论何时,面对悲痛欲绝的人,我们的安慰方式总是惊人地相似——除了好言劝慰,我们所能做的实在有限。

    “嗯……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也没法出去擦皮鞋了,屋里还有两个伢要养活……真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才好……”三婶的情绪总算是缓和了些,但听筒里传出的音调仍在我耳边轻轻颤抖。

    “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只能尽力先把三叔照顾好,争取让他身体恢复得尽量好一些。那个肇事人给您寄生活费了吗?”

    “医疗费和生活费他都已经给了一些,只是赔偿的事……”

    “给了就好。你们现在也没有了生活来源,用完了再直接向他要把,这本来就是他应该承担的。赔偿这事急不来。要等三叔的病情稳定,慢慢恢复了,看伤势情况,才能再商量。”

    “那要等到几时?我听人说,这个肇事人是个律师,又是本地人。我怕拖太久了,他找关系到处活动,打通了关节,我们会吃亏,让事情变得更坏。”

    “不会的。这事已经登了报,上了新闻的,公安局应该立案了,他没那么容易去活动,也逃脱不了责任,别人不敢乱来的。三婶,你们要耐着性子等三叔情况好起来。三叔的伤势不清楚,跟他也没法谈。”

    “你三叔被撞成了这个样子,医生说他头上破了很大一个洞,还要做大手术,没一年半载难得好起来……”

    “那也没办法,还是三叔的身体要紧,相信医生,听医生的安排吧。要做手术就早点做,不能拖着。”

    “我就怕那个人找什么门路,最后人也伤了,也赔偿不了几个钱,他还什么事都没有……”

    “这个您就真别担心了。他驾车肇事,至少把三叔弄成了重伤,还当场逃逸,按法律规定,是可能判刑的。他即使再有门路,事实这么清楚,没人抹得掉的,他不可能一点责任都不承担。况且,即使警方、检察院都不来管,我们也可以自己去法院告他的。不要想太多,总会有办法的。”

    “嗯……反正这事得让你多操心,要麻烦你了,实在没其他人能指望得上……”

    “这个不用您说,他是我亲叔叔,我还能不管吗?我肯定尽能力去做应该做的事。只是因为我在学校里还有很多事要做,一时去不了台州处理这事,而且您那边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有结果的。别太着急,着急不来。”嘴上这么说出来,好像自己啥都会似的,其实心虚得冷汗直冒。我一直在学校里读书,根本从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事,真要马上跑去了台州,面对这么复杂的情形,很可能会变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不如在校园里像这样“远程遥控”,还能循着法律原理,查查资料,摸索一下,或许会找到一些办法。

    “你不能来这里没关系,你也有自己的事。以后有什么情况我会跟你打电话,你到时告诉我该怎么办就行了……”

    “嗯……”

    挂掉电话,我长嘘了一口气。涌上心头的酸楚和弥漫车厢内的汗味混杂在一起,让人几乎要窒息。我索性将耳麦塞进耳朵,用班得瑞的钢琴弹去周身内外那一股难受异常的躁热。又忙不迭把视线投向车窗之外。火车载着我早已远离楼宇鳞次栉比的星城,还在继续飞速向后退却,往山川田野的方向漫溯,与炊烟农屋急速擦肩而过。然而,或许因为太熟悉这样的风景,太习惯这样的心情,即便再柔和温尔的物色,即便再幽宁静雅的胸怀,也难以平复此刻汹涌在脑际的思绪。生活在世界边缘的人们,该如何得到救赎?他们是如此地孱弱,丝毫禁不起天灾人祸的顷刻降临;他们是如此地无助,就算望眼欲穿、掘地三尺仍觉栖身无门。他们一直在埋头苦斗,为了基本的生计,像是搏命一般。但他们本质上是一直在躲避,只能巴望着把病痛穷困都远远地甩在身后,永远不要降临。为了这点可怜的愿望,他们不惜背井离乡,不怕抛儿散女,不惧冷眼歧视。但是,无穷的灾祸依然紧追不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万劫不复。他们就像行走在命运的钢丝上,随时都有跌落的危险;他们好比攀爬在生活的悬崖上,瞬时就能被深渊吞噬。

    我赶紧收起混沌的视线,拔掉悲情的耳麦,腾出些许空间,好让车厢的喧嚣充盈脑腔,不敢再让心绪这样信马由缰地漫天奔驰,转而在内心默默祈祷玉皇大帝、观音菩萨、上帝耶稣、真主安拉、青天包拯等等一系列救苦救难的大神,保佑这世间不幸的人们,普渡这世上芸芸的众生。但随即有更绵长的一声唏嘘从我的头顶蔓延到脚掌。我总一厢情愿地自我标榜是一位虔诚的无神论者,却原来也是依靠祈祷才这样苟且活着。可是,如果我们连祈祷都无从开始,我们又从哪儿能揪住一丝维系生命的希望稻草?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

    迷糊间醒来,嘈杂依旧,汗味依然,但窗外已是另一番景象——黝黑的幕布上缀着闪烁的阑珊灯火。喇叭的颤动穿透人声鼎沸,隐隐约约传出很快到达武昌站的报站讯息。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彭磊发来短信,他的毕业论文已经大功告成,现在开始复习公务员考试。明知道我这儿还没开张,居然发来这么劲爆的、催人奋进的消息。这不是故意飞扬跋扈地向我下战书么?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的动作真可谓神速。我去长沙前,他还牢骚满腹,愁眉不展,一个劲儿数落毕业论文的不是,抱怨不知怎么下笔,而今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定了!莫非他又新学了“移花接木”的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