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他们要来长沙了,我听老张说。”爸的额头上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若不是被脖子上的毛巾给挡住了,地板上恐怕早已是湿漉漉的一大片。
“他们不是在台州打工,一向好好的吗?”妈刚放下笤帚,进门看到了爸正在清理废纸,还来不及脱去湿透了的橘红色环卫帽服,又急匆匆下楼,提上来了一桶水,用瓢往爸手上刚准备折叠的纸上迅速泼去。弟弟见状也过来给妈帮忙泼水。
“嗨,你这是搞么事!”爸眉头紧皱地看着妈,显得非常不耐烦。
“别个都这么搞,天气这么热,废纸被烘得太干,没多重了。不这么搞,辛辛苦苦捡来也卖不了几个钱。”妈瞪起眼睛、咬着牙关大声回应。爸丝毫不为妈的“绝招”所动,只顾继续叠纸。
“你又不是不晓得,收废品的称都是八两秤!我还看到别人把砖头、泥巴加塞进去的。”妈的理由很充足,似乎不由分说。
“你管别人怎样的。这样搞也发不了大财!”爸的道理同样顽强。
“涂飞,这个给你,是今天在路上捡到的。”妈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端着书本在一旁的我身上来。我接过一张乌糟糟的电信IC卡。真是及时雨啊!我正愁着怎么打电话给班主任,想问问中考成绩的事。外面小店的公用电话实在是贵的要死,我再也不敢去。上次在大古道巷那个杂货铺,还没没说几句话就被老板娘收了三块大洋。希望这张IC卡上还有足够的余额。
“涂奔,这个本子给你,还可以打打草稿。”
弟弟捧起妈递来的污迹斑斑的笔记本喜不自胜,爱不释手。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马路、垃圾堆就像是百宝箱,想要什么,几乎就能有什么。不单单是电线、塑料瓶、旧纸箱等废品,小到衣架鞋帽、行李箱包、锅碗瓢盆,大到桌凳柜椅、电扇烤炉、绷子床,但凡是生活需要的,都能从这个“百宝箱”中找到,甚至还能互赠互惠,调剂余缺。脏一些,不要紧,洗洗就干干净净;破一些,无所谓,补补就有模有样。看看屋里面,从墙上挂着的,到床底卧着的;从地上蹲着的,到身上穿着的,哪件家什不是带着时间的痕迹,露着岁月的沧桑?哪个物品不曾经年累月给人使唤,给人承担?自从老张家的交好运捡了个“诺基亚”,不知道引起多少人无数次地羡慕和嫉妒。妈哄着我说,总有一天也能给我捡一个。如果有了“诺基亚”,爸妈从长沙打电话到老家,就不用我们跑路过桥去河对岸小卖铺接电话,还能省下一块大洋的接听费。但直到今时今日,我们每逢放学回家后,得知爸妈来电话的消息,还是得飞奔过河去接电话。我们都眼巴巴盼望着妈交好运捡到诺基亚呢。
“奶奶不是说四叔在台州做的蛮好,已经存了一些钱,准备做房子吗?到这里来,扫地一个班每个月才三百块,擦皮鞋也才一块钱一双,能赚得了什么钱……”妈收拾起屋子,又回到了爸开始的话题。
“这哪个晓得。好像是因为他们两口子在台州蛮喜欢打牌,一点工钱输得差不多了,在那里呆不下去。他们已经请姑奶奶帮忙在长沙找好了事做。”爸已经扎好三捆废纸,堆在门口摞了起来。
“你们涂家人都一个德性,个个是赌博鬼!快点扎完拖出去卖了!顺便带点菜回来,晚上房东的仔要过来吃饭。”妈一听到“打牌”这个字眼,火气又上来,脸沉了,牙紧了,声音也显出凶恶的神气,仿佛伸张深仇大恨似的。
陌生人要来家里吃饭的消息让我一阵紧张。我是一个羞怯的人,虽然在家人间可以肆无忌惮,但打小就对陌生人有着无以言表的畏惧。在生人面前,我一贯沉默是金,从不敢出声,甚至害怕他们的眼神就会吃掉我。他们的每一次叫唤都能刺破我的胆囊,让我惊慌失措。但我自己又太渺小,太微不足道,无法阻止陌生的出现,对陌生的进攻毫无还击之力。
果然,房东的仔真的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其实,他踏上第一阶楼梯我就知道他要来了。不是因为他那一口标准的长沙话冲进了我的耳朵,而是缘于他爬楼梯时地板颤抖得过于夸张,明显不是楼上常住人口的行动节奏。他是横着进来的——赤面肥耳,粗腿熊腰,对爸的多句寒暄只是“嗯咯”几声,这使我顿时对他窃下定论——绝非善类。爸忙着摆弄桌椅,开启啤酒。妈叫我下楼端菜。爸妈用变了调的家乡话伪装成长沙话与他聊东聊西,我的耳朵里只听得到爸妈让他多吃点,又说酒菜不好、怠慢了之类,还有牙齿和骨头的撞击声,啤酒入口后与喉咙的摩擦声。我不敢直眼看他,只顾自己和弟弟一起闷着头胡吃一通。
“涂飞,叔叔问你,每天在图书城看什么书。”隐约间我知道爸妈向他介绍了即将上高中的我。
“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像触电似的,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把饭噎在了嗓子眼,猛地随口蹦出了这个俄国作家,实际上我准备下次才去看这本书。
“讲的么子咯?”他似乎并没听懂我浓重的江汉方言。
“我大哥说他看的是托尔斯泰的书。”弟弟用普通话替我补充道。我还被噎着,汗珠已经跌落在手上的碗里。
“托尔斯泰?是法国人吧……”他还没说完话,就迫不及待地给自己灌了满嘴的啤酒。
“嗯……”我急于想结束这番太糗的对话,冒着文学常识题被扣分的危险,眼睛直勾勾盯着碗里刚夹进来的一块肉,又闷着头自己吃了起来。我已经忘记这餐饭吃了多久,急切盼望着桌脚边的啤酒快点被喝完。
揣着电话卡,我和弟弟上街沿路寻找电信的公话亭。一路上电话亭很多,但每一个都被占用着。不管是青年男女,还是老年夫妻,都有着没完没了的倾诉。他们霸占着电话亭,耷拉着脑袋,摇晃着腿脚,旁若无人地对着话筒尽情高声吼叫。黄澄澄的钠灯光下,车水马龙,喧闹依旧,人影婆娑。在长沙这座城市的璀璨夜空下,有多少相同的寻常故事在电话亭被一遍遍演绎?有多少差不多的生活辛酸在电话亭被来回咀嚼?有多少内容雷同的喜悦在电话亭被传递到四面八方?有多少其实并无区别的梦想在电话亭被巧妙地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