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你们怎么睡得下去……”老爸刚从外面做完夜班回来,推门便是一股腾腾热气扑面,见到母子三人在没有电扇吱呀的环境中挣扎。我和涂奔躺在地板上各自抓着一把纸扇,尽管使劲儿摇出了一阵阵“狂风”往身上扑腾,背后仍是汗如雨下。妈的耐热性向来最强,仰睡在床上跟我们闲聊。
“你拿两张凉席,把他们兄弟俩带到湘江边去,先到草地上对付一会儿,等下来电了我就给你们打电话。”妈把惯用的老招数搬了出来。
“是的,你们快起来,跟我去湘江边。那里应该多少会有点风。”
“记得我们原来住在蔡锷南路那带的时候,暑假也经常去香格里拉酒吧旁的草坪上睡觉……”我对旧人旧事有着很强的敏感度。
“那里早被拆迁了,哪还有草坪。今晚去湘江边……”
父子三人于是分别扛着凉席或者抱着枕头,光着膀子出了门。
从南门口去湘江边,只要穿过几条小巷,沿着城南西路一路往西走到尽头,越过沿江大道就是了,只有来分钟的脚程。现在已经是晚上二点钟,小巷里夜市依旧纷扰。颜色鲜红、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龙虾、大闸蟹,在各个小摊上被悉数示众以招揽食客。颈脖上搭着大白毛巾的师傅们一边甩着遍身流淌的汗水,一边操着锅、铲、食料,动作连贯熟稔。老板娘们满脸堆笑,腰里别着收钱包,在桌椅间展示凌波微步。男客们大多上身赤露,一口烟、一口酒、一口肉地轮换着享受。女客们连嘴带手麻利地把虾、蟹在盘子里大卸八块,个个油光满面,花容失色。
城南西路上的路灯不知何故没有点亮。但两旁休闲屋中露出柔和温馨的粉红光亮,给单调的黑暗添饰了些许色彩。不经意瞥眼过去,屋内尽是衣着暴露、丰满性感的妙龄女郎。她们是因为生活无着流落至此?还是因为被强迫而无奈?抑或是单纯的职业追求?无论如何,一个行为的背后总有合理性的支撑,一个人的背后总有一段外人不得知晓的故事。我宁愿相信她们真如坚持**合法化的学者们所言称的那样,这不过是以此为业的谋生手段,和其他工种在本质上并无不同。但这种逃避心灵追问的方式,敷衍不了深藏的哀悯与悲伤。我所以会有这样的情绪,或许不过是引发了经历过苦难者都有的那种同病相怜的心结,并非是把自己置于灵魂救世主的道德高地。然而,这样的解释不免仍有牵强附会的成分。罢了,且放下这些无来由的思忖,我现在的方向是湘江。
数不清多少次与湘江亲密接触了。在长沙,她是我除了图书城以外的又一个抒怀佳处。自妈近年前带我们来过这里,我就已经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我所依恋者,不是两岸的炫彩华灯,不是市民们的嬉闹玩耍,不是情人们热烈的拥吻,而是她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流淌着,就这样顺着晚风,能将我所有的心绪带走,放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储存,不要的可以忘记,难忘的还可以回忆。
到了江边,我们发现草坪全被围栏圈了起来,只好去寻了一块靠近江堤栏杆、稍稍宽敞干净的地面铺下竹席。涂奔仍觉得这地面燥热难堪,就独自到不远处找了个花坛墩沿躺下。我和老爸将就着竹席睡下了。这样背靠地板面朝着天,也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风,凉意还不算重,但露气已经下来,至少比火气足的租屋里要好得多。涂奔用纸扇不断在身上拍打着,因为靠近花草,容易成为母蚊的猎物。老爸不一会已经鼾声连连。我闭着眼睛,耳朵却自觉地搜寻着这个城市深夜里的各种音讯。除却汽车的偶然笛鸣、脚步的移动以及窃窃的私语,每当有隆隆的机动船开过,一阵莫名的兴奋就赶走了爬近的瞌睡虫。因为它让我亲切地感受到湘江就在我的身边,我也在湘江的身边。
前几天在武汉的时候,张焕在聊Q时小心翼翼地告诉我,诗纶会在国庆节期间结婚,并嘱咐我不要太伤心难过。的确,这是个意外的消息。意外在于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不是结婚这事本身。她结婚是迟早的,而且新郎肯定不会是我。我怎么会为她结婚感到伤心难过?事实上,我的内心反而感到某种安宁,并默默为她送去衷心的祝福。即便是伤心,也只伤心自己没有能力保守住那份真挚;即便是难过,也只难过自己没有拥有这份幸福的幸运。如果一个人暂时还没有给予另一个人幸福的实力,就应该学会面对离开的结局。就算是在自己最需要慰藉的时候,也没有权利去阻止。反过来说,一个非要离开的人,自己再如何信誓旦旦,也只挽留得了一时,救赎不了一世。乞求和怜悯会导致更深重的毁灭。与其让她勉为其难地和我一起面对一个太沉重的现实,憧憬一个有着太多不确定的未来,何不尊重她的选择,放手让她追逐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如今她即将走上红地毯,我没有理由不感到高兴,没有借口去伤心难过。
诗人喜欢用湘江来比喻多情的湘妹子。是啊!如果世间女子都能有湘江一样安谧若素的气质,少几分躁动不安的情愫,那该会是男人们无与伦比的福音吧。但这种要求未免过分。男人所承受者,女子也并没有负担更少。事实上,人间却多见负心汉,少有寡情女。算了,事情太复杂,现实太残酷,如今想这么多又有何用?再想下去恐怕脑细胞都不够用。这次见缝插针从武汉赶来长沙,其实只为向老爸交待给妈做手术的安排,劝导妈转变观念接受治疗。老爸自然是没有意见的,他全力配合也是分内之事。关键是妈自己还是耽于资金窘迫,患得患失。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手术必定是要做的。不但要做,而且要保证万无一失。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奏起轻缓节拍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向湘江的倾诉。时间是两点多,显示的是妈的号码,电终于来了。叫醒老爸和弟弟,卷起凉席枕头,父子三人一行又沿原路返回。露气更重了,凉意深沉。三人差不多同时都打了一个喷嚏。涂奔向我们伸出胳膊,出示其被蚊蝇虐待的证据。我告诉他要记住“主动上门服务服务”的教训,对于母蚊这样嗜血不要命的,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回到住处,进门仍有火风逼人。我们刚打好地铺,正欲高枕无忧,电扇又戛然而止。幸好已经凌晨,燥气有些舒缓,但屋内还是焦热难熬。我从地上坐了起来,把摇曳纸扇的频率调到最高。
“老大起来了?还是睡不着吧?要不要再出去吹吹风?”原来妈也一直未眠。
“太晚了,不出去。其实也还好,天已经凉了。这次电应该不会停太久。”
“老大,我想还是不跟你去武汉了。等再过一两年,你和涂奔都毕业了,家里做好房子,那时做手术也不迟……”
“这怎么行呢?你这已经拖了二多年了,走路也不方便。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武汉那边的医院也联系确定了。张医生是我一个初中同学的舅舅,我见过他几次。他告诉我,你要做的这个手术现在技术已经比较成熟,不用担心,而且也只需要几万块钱。”
“不要为我花你这么多钱。反正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拖一段时间也没太大关系。”
“再多拖一天都不行。你这病就是因为一直拖到现在才会这么严重的。过年时给你检查,湘雅医院的医生就说必须马上住院进行手术,后来把片子拿到武汉去,张医生看了也说最好早点入院,又把片子给一个在你自己做事的门诊一个老教授看还是一样的结论。非得立即手术治疗,再也拖不得了。以前因为没有足够的钱,现在我已经弄到了。再不住院几时去呢?”
“没事咯,我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都不要为我搞的这么辛苦。”
“辛苦是小事,你的身体是大事。我这几万块钱虽然来的不容易,但该花就得花。给你做手术后,首先可以让你的腿不再疼痛,使你少吃点亏。再就是如果恢复的好,以后就可以像正常的一样,走路也方便。说远点,将来我和涂奔要是结婚生子了,你带孙子孙女也更好撒。如果还不做手术,你自己一直痛苦不说,以后我们就算是有翻身解放的一天,也享不了那份福气了。”
“是的呢……我还要给你们带崽伢子的,呵呵……”
“一切都准备好了。中秋节前后我再来长沙接你去武汉,而且已经让勤勤请好假了,她从东莞来武汉专门照顾你。一方面,做手术后住院大概需要两三个礼拜,出院后正好是秋天,回家休养虽然没有像医院有空调等那么好的条件,但伤口也不容易发炎,而且那时还没有到冬天,你不用穿那么多衣服更方便照顾;另一方面,张医生说趁新学期刚开学,学生返校后献血量增大,血库就不会像暑期那样紧张,手术时不会出现缺血的情况,比较保险。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只要你自己放下思想负担,到时跟我去武汉就好。”
昨晚停电的折腾让一家人都没有睡好,但我已经习惯六点半左右醒来,这时爸妈早已不知所踪。我在地板上翻来覆去的,根本就没法再次熟睡。我是今天下午四点回武汉的火车,干脆起床收拾好东西。老爸点钟回来,买好了一大堆菜肴。趁他操刀下厨的间隙,我去超市买了几瓶哈尔滨啤酒。父子三人围着桌子,斟满塑料杯,一起小酌欢饮,主要话题还是围绕着接妈去武汉手术的事。妈一旦手术后,就至少半年甚至一年都不能做事,老爸要承担起三个人的生活费开支,以他那一点点可怜的工资,压力不小。他连声说没事没事,生活费还是有的,并告诉我如果手术费不够就跟他说,他来想办法。老爸所谓的办法无非又是去高筑债台。这个阶段的亲戚朋友都是高投入、高消费时期,向他们开口借钱哪有这么容易,我根本没有指望过老爸能够凑到什么钱。
差一点没有赶上火车,我的双脚刚离开月台,车就随着开闸的一阵振动缓缓前行。还没坐稳当,裤兜里周杰伦又开始唱起了《青花瓷》,是四叔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