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高中时,弟弟涂奔刚好小学毕业升往初中。那时还实行着年义务教育收费制度,而且学杂费颇高,一个学期六百五十大洋,住宿费、书本费、生活费还得另算。粗估一下,弟弟一年的花销大概需要烧掉四千大洋,再加上我新上高中后更贵的学习生活成本,这对处于刚经历亚洲金融风暴后国内经济下行大背景的江汉农村普通家庭来说,自然是一笔不菲负担。所以,弟弟来长沙虽于我是天大的喜讯,但对妈而言,高兴之外则是更大、更急迫的压力接踵而至。
涂奔果然是跟着姨父来长沙的。那天下午看完《红与黑》回来,刚进门就撞见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在饭碗里扑腾着。记忆中弟弟小时候的相貌是超可爱型的——黝黑直立的寸短平头,浓郁的剑眉下镶嵌着两颗黑葡萄,高挺的鼻梁,一张嬉皮的稍厚唇边的嘴巴,硕大的耳垂安放在滚圆的脸蛋两旁,一双与年龄不相称的大手脚。长久以来每每看到弟弟,我内心就油然生起一股对老天爷的“愤愤不平”:同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凭什么弟弟就长得棱角分明,而我却渐渐模糊不清?与我所素来沉默寡言的形象不同,弟弟是全家人的一颗开心果,是父母兄妹间的一座桥梁。爸妈吵架时,他的插科打诨可以防止“战争”的扩大化;我和妹妹闹别扭时,他则很胜任“出气筒”的光荣职位。
涂奔一声声“大哥”“大哥”的不断叫唤,充分满足了我的“老大欲”,也让这个简陋不堪的住处增添了除爸妈吵闹声之外的另一种音调,生活的味道因之变得丰富起来。弟弟先于我一年的春节就来过长沙,但从他这次到来后手舞足蹈、嬉笑不停的表现看,他对这儿仍然不失新鲜感,应该说是兴奋之极。我猜或许是因为他终于挣脱了爷爷奶奶把持军饷的“魔爪”。嗯,跟着爷爷奶奶过生活的日子,也真是够悲催的。饭桌上几乎见不到到从集市上买来的新式菜肴,基本上就只有自家菜园子里的茄子、芋头、黄瓜、南瓜、土豆等土特产,尤其是茄子和土豆,是每餐饭的必见客。吃得一群孙子们“怨声载道”。不过,这群孙子们都还有点懂事,也许学会了顾爷爷奶奶的面子,一般只在自己爸妈面前或者兄弟间嗫嚅。回头想想,爷爷奶奶其实也并不容易。他们年轻时要养活一大群子女,年老了又要照顾一大班孙子,一生节俭朴素,一辈子不曾大手大脚花钱在吃穿住行上,对自己如此,如今对儿孙们也无二致。
晚上我又去把妹妹从理发店接了过来。一家五口人围着饭桌,边吃着边聊着过往岁月的丝丝细节。这次的重点主题是三姊妹之间当年的“战争风云”。妈说曾有一次,我把弟弟的两只耳朵用两手向外像拉弹弓一样拽得嘣嘣响;还用肉锤砸过妹妹孱弱的身板,妹妹也因此学会了无与伦比的带有地方特色的问候术;又讲起弟弟身上被妹妹以大拇指和食指合力绣过梅花;而弟弟也不是老当“受气包”,曾在我们身上练过竹竿、木棍等“十八般兵器”……我们的腹肌都被妈如数家珍的回忆逗疼了,其实更疼的应该是扑扑跳动的心脏。后来每当看着自己沾满妹妹、弟弟身体细胞的手,就联想到了惨无人道、杀人如麻、冷若冰霜的RB鬼子。但这种类比着实不恰当,因为“战争”过后,兄妹弟三人血浓于水,酝酿着更加真挚热烈的亲情之爱;我们中国人却与“小RB鬼子”水火不容,留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收拾完碗筷,才不到八点。夜色灰蒙,暑气袭人,还不是长沙这地方能够睡得着的时间,妈便提议去湘江边散步、纳凉。兄妹弟三人举四肢欢呼雀跃,只有老爸借口有事去赶自己的场。对于老爸这种惯常的态度,妈因为今天全家团聚十分喜悦,所以没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于是带着我们两两前后轧着马路前行。妈告诉我们要从蔡锷南路向北到解放西路口再往西,走到尽头才到湘江的沿江风光带。途中不时有值夜班扫马路、扛着板凳木箱擦皮鞋的老乡跟妈打招呼。我知道,如果不是我们三个包围着她,她也一定是寻觅在夜幕迷离中,穿行在晚风习习里。听妈说,长沙几乎每个街道的扫地临时工、擦皮鞋的人都有来自江汉的老乡。是的,记得我刚到长沙,走出汽车东站就迎上来一个操着亲切老家口音的妇女边吆喝着擦皮鞋边给我摆好了板凳。要不是六叔急忙拉住我,说咱家都是擦皮鞋老手,我就成了她的新主顾。结果,那妇女对我们用土话使劲嘟哝着我的皮鞋这么脏了还不擦,她大约以为我们听不懂吧。
一旦被兄妹弟三人像这样包围住,就是妈施展她高超的教育技术的时候。她主要使用两种方法——历史演绎和同类比较。她不是一个理论家,从未进过学堂,没有摸过书本,却有着一流的说故事、讲道理的水平。她不用华丽隽永的辞藻,只有平实淳朴的白话方言;她不举英雄的伟大事迹,只讲自己的亲身经历。她教我们认清世上是非黑白,辨出人间善恶美丑。她告诫我们戮力学习、勤奋简朴,切忌好逸恶劳、铺张靡费。她的轻声细语自小到大都滋润着我们的心海,触动着我们的灵魂,陪伴着我们的成长。我们小有成绩时,她会赞不绝口,肯定是欢喜不已;而我们略显滑坡时,她从不求全责备,只会一直打气勉励。她不让我们挂念她身上的病痛,却总是为我们的温饱和安全殚精竭虑。都说青春的年轮跑得飞快,而我早已迫不及待:巴望着某天有能力卸下父母的疲惫,憧憬着某天有本事冲出贫穷封闭的家乡,期待着某天会站在高楼大厦的落地窗边眺望这个世界的繁盛景象。
解放西路两旁充斥着星城最齐全的********,俗称“酒吧一条街”。沿路霓虹逼眼,音响震天,脂粉刺鼻。母子三人身边掠过了一拨又一拨即将投入到激情欢场的男男女女。约摸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们听了很多故事,讲了很多趣闻,追忆了很多往昔,规划了很多蓝图,燃起了很多希望,带着轻松愉悦却又复杂纷繁的心情,一点一点地靠近湘江。
湘江是地上的一条银河,缀着星星点点,蜿蜒在两岸繁华之间,衬托出一个静谧安详的夜晚。尽管在这里市民热情不减,歌舞升平,商贩穿梭,欢声戏语,但面对湘江,心境还是会自然而然地归于安宁。妈用手指着她走过的湘江大桥、橘子洲、河西,继续讲述她经过的点滴。我联想起语文课本上******的一首词——《沁园春?长沙》,臆想他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站在橘子洲头,瞧见层林尽染、百舸争流,回首峥嵘岁月,指点江山,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当然不及毛主席一二,虽不敢自持平天下之志,但求实现修身齐家之愿,为社会略尽绵力,然而如今清平世界,没有硝烟战火,也非国难当头,为我所能施展之地又在何处?或许天无绝人之路,只有身在诸如对面的HN大学、HN师大、中南大学这些象牙塔里,我才能找到自己的答案。因此,我惟有不负母亲所希冀,坚定不渝,向更高学业挺进。
十点多钟,我们回到了蔡锷南路,但暑气未消,酷热难耐,弟弟不肯回住处睡觉。老爸很有创意地把几张凉席扛到了离租屋不远的香格里拉酒吧旁边的草坪上,带领一家人露营。事实上,这片并不算大的草地上早已赤膊遍地,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们。卧在草坪上,耳朵里全是城市的喧嚣,眼睛里满是漫无星光的空空宇际,鼻子里青草味和汽油味混杂,竟会就这样悄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