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弟弟涂奔现在读大几?”

    “大二,马上大三了……”

    “阿姨情况怎样?”

    “还好,预定国庆节前接来武汉做手术……”

    从校北门口的公交车站接到张焕。他一如从前那般,以提出无数个问题的方式,来关心我的每个生活细节。九年了,这小子还是这样善良得可爱至极。我们是高一同班同学,在军训时相识,在生活上相助,在学习中相知,只是因为性别的缘故没有走到相爱的那一步。兄弟俩在武汉上大学后,还经常在节假日重温高中时“同床共枕的浪漫史诗”。但自打从他去了南宁读研的这两年,就再难有机会体验这种超高纯度的情谊,只有在他回家经过武汉时才能一块喝酒吃肉、胡嚼乱侃。

    “最近跟诗纶联系过吗?”死党见面往往怀旧情绪疯涨,不把诸如尿裤子之类的糗事相互揭穿个遍,不会罢休。

    “没有。你这家伙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嘴比鸭子的硬,内心其实立即触到了痛处。

    诗纶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她现在过的怎样?我一点也不知道。昨晚还依稀梦见她纤瘦高挑的背影。据说她在家乡一企业做会计,尽管并不是一个能够放飞理想的地方,但总比在BJ独自漂泊要好得多。记得她几次从BJ来电话时隐约的啜泣,令我心如刀割。如今,每当处理完手中的事情,陷入沉寂,就开始一段怀念之旅——怀念她清晨给我带来的热气腾腾的油炸团子(团子是HB江汉一带的特色吃食,是用制成粉状的稻米做材料,添加一定比例的清水增强其粘性,以类似包包子的手法将其揉捏成球形,其内中空,可包进瘦肉、胡萝卜、榨菜等各种口味的馅料,然后用木蒸桶蒸熟即可。待熟透的团子冷却一定时间后,再放进滚油中煎炸数分钟,就会变成非常美味的油炸团子),还有不放芝麻酱的热干面;怀念中午在教室里共吃一碗鸡蛋炒面的日子;怀念上完晚自习后踏着单车送她回家的时光;怀念牵手慢慢走过无数遍的城关江城路;怀念她脸上挂着的晶莹闪亮的泪花;怀念相互慰藉、一起艰难备考的岁月;怀念东湖淅淅沥沥的雨滴;怀念一起把学校食堂吃得那样津津有味;怀念教学楼后那棵大松树;怀念伫立在湖心的凉亭;怀念她歪歪扭扭的笔迹;怀念她大鸟伊人的似水柔情;怀念一切可以怀念的,却只剩怀念……

    时间是一个骗子

    淹埋多少相许的幸福

    是你挑帘一笑

    使人失了三魂六魄

    昨日触手可及

    而今幽梦空寂

    聚时能有花溅泪

    别了犹见鸟惊心

    不停地怀念就像是奏响往昔的哀歌,变成今生无解的毒药。歌声越凄厉,毒性越深切。然而,自己何苦为自己判刑?短暂的青春里本来既有美好和纯真,也有坎坷和荆棘。天地无数有情事,世间满眼无奈人。与其这样无谓地煎熬,倒不如且把遗恨放下,笑对漫漫人生。爱恨就在一瞬间,无须空空地忘返流连。

    “晚上怎么会这么亮?今天是什么日子?”张焕仰躺在地板上迷糊呓语。

    “好像是天亮了……”我起身翻找出手机,“已经快五点了……”

    “啊?!竟然瞎聊一个晚上!赶紧睡觉,不能再扯了……”张焕说完瞬间便发出像小猪一样的鼻鼾。

    我仍毫无睡意,遂扔下手机,跨过张焕硕大的身躯,走上阳台,凭栏眺望。黑色的天幕渐渐被刷成湛蓝,峨眉细月和两颗耀眼的明星静静地偎依着,还在沉沉睡着。处于室内暖气与室外凉气分界线的皮肤一边疙瘩皱起,一边汗液未消。耳边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清洁工阿姨出现在宿舍楼下晃动着笤帚。我想在长沙的妈也应该是拖着一高一低的身影出现在从南门口穿过黄兴南路步行街、平和堂一带到五一大道的路线上了吧。爸如果有新广告画需给公交候车亭换上,也该踏着单车、驮着画布和工具桶穿行在了长沙城的大街小巷。舅舅估计已经收拾完一整晚从大街小巷收集起来的垃圾,正点着一根烟,守候着环卫卡车。舅妈约摸扫了一大半麻园湾社区的拐角路弯。姨妈在清理着工具箱,点好各色鞋油、鞋刷,吃完一碗米粉,就该赶去各个早点摊店,寻觅在大夏天依旧需要革履出行的顾客……

    和张焕约好了今天下午要去广埠屯,陪我淘购一款笔记本。弟弟马上大三了,他学的是理工科,没有电脑用很是不方便。而张焕受他姐姐的委托要看一部佳能数码相机。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残忍的地将南宁与武汉从头到脚比较了个遍。我说,这根本就是胳膊与大腿的PK,胜负早已分晓。一个地处西南边陲,一个管控长江蛮腰;无论从历史、地理、文化、人口、经济来看,从古自今,南宁都难以与武汉匹敌。他的一副表情像是被流放的“贼配军”,深悔自己失策去了那么边远地方,以致连对美人垂涎欲滴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见号称“北有中关村,南有广埠屯”的电脑数码大世界,让他这个电脑迷无用武之地。见他如此沮丧,我只好怂恿他充耳不闻窗外事,只管饱读圣贤书,将来杀个回马枪,再闯大武汉。他又倒开始对GX郁郁葱葱的校园环境赞誉有加,尤其是谈到能用串联起来的竹篙,轻而易举打下大道两旁数不清芒果时,脖子上居然突出了自豪的青筋。我想这大抵是因为感恩之情的不经意流露吧。就如同自己,无论对大学里的“后禽”“兽医”“叫兽”等丑事陋人多么深恶痛绝,一旦置身于自己校园的湖光水色,总会心旷神怡;甚至在外面偶然闻见自己大学的名字,也会流露出自信膨胀的神情。

    从校东门登上去往广埠屯的公交车,张焕一路念旧个不停。他指着窗外,对这里的变化如数家珍,而我的心境却如海棠依旧。有了这六年的磨合,我已经非常适应武汉的“脾气”:无日不挤的出行,黄尘漫天的马路,脏乱臭熏的街巷,飞奔急停的公交车,趾高气扬的汉腔,没有春秋的气候,酷如炙烤的夏季,寒似北极的冬天……按很多人的说法,武汉真是有千千万万个不好啊!可是,如果真要离开了这儿,哪还能尝到酱香扑鼻的热干面,哪还能吃到劲辣可口的鸭脖子,哪还有汉味遍布的户部巷,哪还能见到琳琅满目的司门口,哪还能逛逛养眼怡人的光谷步行街,哪还能找到冰心如镜的师友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