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夜幕星辰寥寥,上弦弯月缀在天边,四面八方的光束直指星城长空。上午在图书城还翻到有关光污染的书籍,晚上就已经身临其境,深有体悟。城脚下蔡锷南路与城南西路交叉成丁字形,红绿灯此明彼暗、指挥有序。外出散步消暑的行人络绎不绝,我坐在城墙上数着来往穿梭的轿车,搜索着俊俏的脸庞与妖娆的身段。天心阁主楼和核心景区大门紧闭,只留出西门一片围墙半包裹着的园地,每到夜幕降临,就有小贩摆出塑料靠背椅、茶几等,摆弄成临时茶馆,恭候来此跳舞、散心、祛暑的市民。园区虽然不大,却也有亭台楼榭,鸟语花香。如此浪漫氛围,除了雨夜滂沱,每晚都是人群鼎沸,有携妻带子来此共叙天伦者,有挽手搂腰来此赴约情缘者,有背着各式玩意儿来此吆喝叫卖者。这便是城里人在工作学习之余休养寻乐的方式,与乡下纳凉的情景大不一样。如果不是来了长沙,我这会儿肯定应在邻居张大爷家楼顶上,于银河周边确认各种星座的轨迹,搜寻缓缓移动的卫星,期待刹那间划破天际的流星。十来人或是躺在竹床上,或是蜷在凉席里,或是坐在竹椅木凳上,都拿着芭蕉扇摇曳走白天田间带来的疲惫,拍打着嗜血如命的蚊蝇,嘴八舌,说长道短,听着乡里趣闻,讲起民间轶事。每个人都有发言权,每个人都能搭上话。张大爷喜欢诉说“鬼子进村”的惊心动魄,杨大婶总是有偷人养汉的传闻,王大伯则会传授农业技术和官家消息。我妈则擅长绘声绘色地讲鬼故事轮番上演,这时四处颠跑嬉闹的小孩们就会纷纷躲进各自爷爷奶奶爸妈的膝下,变得老实安静。
一样是头顶上的天空,却会有不一样的风景;一样是活在世上的人们,却遭到不一样的际遇。我从乡下来到这座城市,大脑的细胞不停地在更新着对世界的记忆。除了储存乡间田野、稻香荷色,还要添加高楼华厦、车水马龙。但前者我们曾经和现在都一直拥有,将来也可以驻守,而后者原来不曾见识,将来难说可以获得。一对情侣坐在比我稍低的城墙上旁若无人地爱抚拥吻,这种镜头虽在电视中司空见惯,但在现实中的首次身临其境令我震颤。我急忙转过头,让注意力移回马路边人行道上的脚步。突然间,一段蹒跚的步伐扼断了我纷飞的联想。我赶紧跳下墙头,跑到她的身边。
牌桌上两个中年男人在吞云吐雾,姑奶奶忐忑不安地注视牌面,老爸脸如土色,周遭那些原本嘻嘻哈哈的围观者戛然沉默,一齐看着妈声色俱厉地呵斥。姑奶奶欲打圆场:“清秋,你不要恼,他也是偶尔过来玩玩,这一圈打完就不打了……”
“姑奶奶,您也晓得,屋里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做,暑假眼看就要结束,马上又要开学,两个学生的学费、生活费还没聚齐,哪有闲功夫来玩牌……”这样的诉说就像是数学公式,只有时间地点条件的变化,已经萦绕我的耳际十多年。
爸就像是没见到我们母子二人,镇定地摸牌出牌,红中、幺鸡、三索、东风……一轮摸牌过去,妈的骂声竟然好像丝毫没有影响这群牌鬼的发挥。我是一位老练沉稳的旁观者,屏气凝声。妈开始跺脚,依然咬牙切齿。“跺脚”是一个象征和讯号,标志着忍耐已经如同拉满的弹弓,拳脚战争一触即发。
哗地一声,桌上的麻将悉数被掀翻在地下。人群自觉散开了,为爸妈留出施展空间。但使他们失望的是,老爸起身离开,我和妈也立刻走出了这个汗味弥漫的牌场。是老爸已经对妈问候爷爷奶奶和祖宗八代的声音麻木了吗?还是老爸对掀翻自己牌桌的妈的忍耐功力大有长进?他当年在大雨倾盆中一手拖着泥浆满身的妈回家的壮举,依然历历在目。或许是忌惮渐渐已经身强力壮的儿子了?不管怎样,对旁人而言,这场“好戏”如此黯然收场,不免唏嘘叹惋。对我而言,终于没见到伤痕累累的母亲,这是一种难得的好结局,希望再接再厉。
三人不成队形地从树木岭回到小古道巷。妈还是没有停止控诉的意思,言辞反而愈加凶狠了。从自己结婚到现在儿女成群,历数老爸的累累“罪行”,真可谓“罄竹难书”。更为可恶的是,那家人也是从老家来这里打工的,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竟然专以打工者为目标客户,开起了麻将馆。这势必会点燃因来到陌生城市而无处发作的赌瘾,将部分打工谋生的人们推向不归路。赌鬼们在牌场酣畅淋漓地厮杀,哪会管家人无依无靠、苦不堪言的哀号?但脚长在自己腿上,又怎么能归咎别人的诱惑呢?怪只怪这群赌鬼无可救药的愚昧和无知,对自家妻儿老小勒紧裤带度日视而不见,却要将一分一文积攒起来的血汗抛洒进无底的深渊,落进无良商人的腰包。
装满愤恨的脑袋无法入眠。老爸已经鼾声如雷,妈还在细声凝噎。尽管已经十几年了,还是免除不了这样的夜晚,消除不去这样的恐惧。无数次想过要远远地逃离,多少回鼓起改变命运的勇气,在爱恨之间来回踌躇千万遍,等待猛烈的太阳光线刺穿凌乱的思绪,迎接新的一天。
“大姐,怎么没扫地去?”一大早,姨妈头戴草帽,肩头扛着小木椅,右手提着工具箱进屋来。
“今天上午没有班。你又出来擦鞋?这么热的天就少出来跑撒,没几个人穿皮鞋的……”妈一边搓洗着衣物,一边伸手从身边拿出一个小板凳递给姨妈。
“多擦一双就多一块钱,总比在家吃闲饭强撒。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又跟松平哥吵架了?我说你啊,还是少生些气,别亏了自己。他就是那样的,你又不是不晓得……”
“他太不争气了,不抓他的牌,他又要把自己一点工资全送给别人……”
“哎……涂飞几时过来的?长高长大不少了哟!”
“跟着我六叔一起来长沙已经好几天了。”我一向比较敬重姨妈。姨妈家就在我家屋后小河对岸。妈前两年去平江打藜蒿,我们三姊妹没人照顾,经常是姨妈接我们去她家吃饭。直到现在每当想起,姨妈家蒸腊肉的阵阵香味还是令人垂涎欲滴。
“我的两个小家伙新文、新霞放暑假了,你家涂奔好像也放假了,我想让涂飞他姨父去接他们三个,还有瑞强哥的两个小家伙一起来长沙玩,免得他们在家玩水出事……”瑞强是我舅舅的名字。
“这太好了,只是又要麻烦你家祥林了……”
听到姨妈说弟弟要过来,我在半梦半醒中惊起,形单影只穿街串巷的日子即将结束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