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给你奶奶打电话,听说你叔还在湛江背石头,四叔去了台州。不知道你这次来长沙之前有没有看到他们的几个儿子们,一两年没见了,估计又长大了不少。爷爷奶奶带着你们真是不容易啊……”
我还在享受清凉早晨的难得酣睡,妈就用她十几年惯用的唠叨声把我从令人流连忘返的睡梦天堂拽回了即将变成炼丹炉的人间。
“待会就要去看勤勤了。到她师傅家要有礼貌些,别人对我们很客气的,是很讲礼仪的人家,对勤勤又好……”
“正好让勤勤把你的狮子头剪得正常点,看你的头发乱的,简直就像个疯子……”
我将自己的耳朵调到零分贝,搭上衣服就去刷牙了。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攒好的最称意的发型今天就要惨遭消灭,就忍不住对着镜子多欣赏了几眼。
爸坐在屋里佝偻着身体清理这个月拾聚的废旧电线,要把塑料****与包在里面的铜丝分离开来。他一脚踩着一根电线头,一手捋着电线的另一头,不时在电线上麻利地划上几刀。这动作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瞟到堆在地板上的铜丝一摞摞的,就像见到一扎扎的金子一样。尽管至多只是以一圆大洋作基本单位,但仍让人乐不可支。生活使人变得精明。如果不做这样的分解,废旧电线只能以塑料作价贱卖,而隐含其中的铜丝的价格则是塑料价格的好几倍。
我在床底下乱糟糟的杂物里搜寻着,终于找到一瓶还有点剩余的好迪啫喱水,然后把头梳理得像长发版的谢霆锋。
“你好啊,好久没来我这里了,快坐,快坐……”浓妆艳抹得像“血魔”一样的女人对妈热情得有点过分,瘆人的笑容完全超出我的想象。
“这是我家老大涂飞,他放暑假了,前天来的”,“涂飞,这是勤勤的师母,叫王阿姨……”
“好白净的小孩,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呵呵……”还没等我招呼她,她就对我评头论足,而且把我描述得很不像个男人。我敢说自己后来沉默寡言、性情乖僻,这个女人至少要负一大半责任。要知道我那时还在关键的青春期啊,这么快就给我下了结论。
“小伙子,勤勤在做事,你到对面先坐坐,看看电视……”我细皮嫩肉的手被介绍称为李伯伯的男人紧紧抓住。好震撼啊,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人握手。接下来这个挺着西瓜肚的男人开始向我大讲特讲做头发的理论。
“头型不同,剪法完全不一样。头大,要尽量剪得圆润些;头小,要往方方正正处剪。鬓角一定要剪得薄,这样才能把脸蛋轮廓显出来。拿起发剪,第一刀是很有讲究的……”我除了陪笑点头以外,真不知作何回应。对面的妹妹不时往我这边看,从她的脸部表情看,内心糗得慌。
“跟他讲这些搞么子鬼咯!他怎么晓得。别偷闲磨洋工,快去做事撒……”和妈在一旁聊天的“血魔”转头向李伯伯厉声道。
“他晓得的撒,马上读高中的人这点知识还是有的……”李伯伯很努力地为我辩解。这让我顿时汗如雨下。刹那间就像第一次偷了钱的小贼一样,为自己囊中羞涩的文化感到无比歉疚。除了考试,自己还会做什么呢?老师都没教过我们理发……
李伯伯安排勤勤来给我理发。她说自己不敢理,才来两个礼拜不到,什么都不会。她也算是经过些风霜的孩子了。初一就辍学,先是在家照顾弟弟上学,做饭、养猪等家务活都干过,后来又跟着妈辗转平江和长沙,打过藜蒿,做过洗碗工、小保姆,如今跟着李伯伯学起理发手艺,算是一个新的开始。几乎一年没见了,她还是像在家时一样那么寡言少语、羞羞怯怯。大哥我来看她,她也只是顾着打扫门店、清理柜台,都不过来说说话。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造就了她的冷漠?
李伯伯只好让另一个女孩子打理我的头发。坦率地说,一进这店,我就失去了把自己的头发交给他们的勇气。都已经是小四大天王的时代了,店里还满贴着刘德华、张学友、黎明、郭富城的海报,别人店里大功率放着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这里却唱着《小城故事》。
那女孩操着剪刀和梳子在我的脑门上鼓捣着。其实我对她的印象还不错。细弯青墨的眉线,樱桃一般的小嘴,彩色时尚的耳钉,干净爽利的短发,粉嫩透净的肌肤,十分符合我的审美观。但她最后把我修剪成了像毛主席一样。我怀疑拜她所赐的有史以来最糟糕、最恶心的这般形象,将成为我人生中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到了中午的饭点,勤勤随我们一起回到了租屋,一家人一起吃饭。爸妈都不住地劝我们多吃点菜,我却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勤勤讲她的故事。她让我以后不要去她那玩,即使去了也不要和她师傅说话,因为他脑子有点毛病,喜欢唧唧歪歪,一起的几个学徒也不把他当回事。吃到半途,妈又开始她的“例行公事”——午餐会变成了对爸的批判会。爸在我江汉的家村是有名的“赌博鬼”,常常把子女的学费当成赌资,还曾到处举债赌博,时不时许诺把家里养的猪、地里的粮食卖了还钱。到了长沙,爸没熟人聚赌了,倒让妈省了点心。不过,爸对生活的目标我是了解的——有一口饭吃,大家没饿死,这便是成功,除此之外,若能有一手牌打,那就是像上了天堂,知道了什么叫做幸福。爸妈的吵嚷之中,勤勤回了理发店,我也顺路奔向图书城。
图书城里的人们彬彬有礼,行色悠然。天花板上传来《千与千寻》的钢琴乐,融进凉爽的空气里,夹着沁入肝脾的阵阵书香,钻进我期待已久、双耳洞开的心门,怎不令人陶醉……
把巴金的《家》看完,一直悠扬着的琴弦拨到了《当年情》。这是为我预设好的六点半的闹钟。离图书城打烊只有半小时,妈也扫完街该下班了,我得赶紧回去,说好了晚上要去一趟舅舅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