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河之上,一叶竹筏逆流而上。艄公在筏尾奋力撑竹竿,筏头之人却在观赏两岸秋色。
艄公操此营生乃迫不得已,原本家中有百亩田地,官府一年收两税,赋税负担虽重,尚可度日。咸通十四年,沂州遭遇百年大旱,连温凉河也断了明流,费城县大部分庄稼颗粒无收。
艄公不免其难,然官府并未因此而减免赋税,反而催逼赋税甚急,无奈之下,艄公只好将七十亩田地卖给郑家庄庄主,这才挺过饥荒之年。
朝廷先前说两税以外一切科目皆废除,但现在各种苛杂比正税还多。每每劳作半年,所收之粮均不**纳赋税,如此种田有何用?艄公遂将剩余田地卖与郑庄主,伐竹制筏,于温凉河之上干起这水上营生。其间生计上的种种艰辛,非筏上的闲人所能够了解。
站于筏头的闲人李瓜果当然闲,自香皂与肥皂大卖之后,李瓜果雇了六个伙计来帮忙。家中有香兰做管家兼技术指导,其门生雁南跟着她学配置化学剂,尤尤做帐房兼观察记录员,李叔做采购兼厨工。
买卖上的业务由李瓜果来管,所谓皂的业务,无非就是李瓜果寻庞市贾或万家财品茶闲聊,听听他二人对皂的味道、大小、颜色与包装提出的建议。
闲暇之余,李瓜果则研究火药与玻璃、水泥的制作方法。昨日他翻开香兰的日记查查有关这方面的记录,可惜未有收获,但是却看到了香兰抄录历史教师的一段话:
广明元年,也就是公元880年十二月,黄巢率领六十万起义军攻入长安。从他聚众起义的那一天起,历经五年半,终于实现了他在《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中所透露出的改天换地的抱负。
看到香兰随兴记下来的这段话,李瓜果不禁担忧起未来的出路:如今黄巢率众反唐,局势已动荡不安,待到黄巢率众攻入长安之时,天下必将糜烂不堪,诸镇势必作乱,地方势力纷纷割据自立,乱世之中,自己一无势力,二无可依附的势力,莫说做买卖赚钱,只怕是性命难保,到时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不知花落谁家。
有感于此,李瓜果有必要查清黄巢攻入长安的具体年份,以防患于未然。李瓜果从往昔的梦中尚能够记起有黄巢起义这一码事,亦知晓黄巢起义最终会失败。但事隔数年,李瓜果早已将黄巢起义的诸般事件及具体时间忘得一干二净,香兰对此亦未作专门的记录。
李瓜果虽然知晓黄巢将于广明元年攻入长安,但是既然是元年,说明那一年唐朝皇帝重改了年号。而今年是乾符五年,年号不同,无法算出时间,除非知晓黄巢何时参加起义,但黄巢参加起义之时名不经传,自是无人知晓,或许只有他本人才知晓。
既然不知晓黄巢距离现在还有多久攻入长安,那么提前做好准备总不是件坏事。李瓜果今日乘筏前往西南山地的目的,便是想寻觅一处桃花源,在已知而未知何时到来的乱世之中能够独善其身。
从费城县的码头出发,李瓜果看到沿河两旁的住宅鳞次栉比,最醒目的当数万家财的府第,虽说只能看到冰山一角,但两旁的宅院与其相比,仍然相形见绌。李瓜果与万家财闲谈中得知此住宅占用了十二家贫苦百姓的园宅地,其付出的购买和迁移费大半落入费城县官员之手。
小筏往西南方向行驶一段距离后,住宅开始变得稀稀落落,鬼宅便是属于这一带的住宅。虽已过响午,鬼宅仍轻烟袅袅。李瓜果心知肚明,家人不是在做饭,而是在煮油。
住宅区一过,沿岸尽是一片片青黄交接的田地,黍已熟,有村民在收割。村民皆无丰收之喜悦,脸上尽是凝重之色。或许,村民正为手中的每一把黍禾的命运担忧,是变成自家餐桌上的一碗黍米粥,抑或是变成富贵人家餐桌上的一杯黄酒?
田地过后,两岸怪石林立,枫林如火,苍松翠绿,百花如锦,勾勒出一副秋意盎然的山水画。
竹筏转弯处,眼前豁然开朗,这片水域面积大,左右两座高山,再往前左右群峦起伏。令李瓜果感到意外的是,左边高山山脚下的平地上竟有几座简陋的茅屋。
李瓜果遂让艄公往那片平地划去。
等到竹筏靠岸时,早已有二十余人过来围观,男女老少皆是衣不遮体,面黄肌瘦,与乞讨之人不二。更有小儿脖粗如首,应是长期无盐食之故。
李瓜果向前相询,方知这众人乃承县廖家庄的佃农,因无法忍受廖家庄庄主的无休止压榨,故一起逃至费县,寻至此地,以世隔绝,捕鱼抓鼠,挖野菜充饥度日。皆曰:同是饿,好过饿着没日没夜地干活。
李瓜果看到这块平地面积大,地理位置极佳,遂起了买地的念头。怀中尚有几张煎饼,分与众人后与艄公调头往回驶。
回到鬼宅,李瓜果与香兰一番密谈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县衙。
李瓜果到了县衙,丢给门子一文钱,让其去通报魏县令,说有事求见。李瓜果乃赫赫有名的鬼宅主人,门子如何不知,当下不敢怠慢,赶忙去通报。
半响之后,门子出来引李瓜果穿过衙堂,走至内堂院子。此时魏县令早已在堂屋门口等待,见到李瓜果前来,赶紧出门相迎,口中说道:“李道长,幸会,幸会。”
门子一脸诧异,心里自思:能让魏县令出堂门迎接的大都是权贵之人,这李瓜果虽有点名堂,也不至于能受到如此青睐地接待啊。看到魏县令迟迟没有请李瓜果进堂屋,门子心中才恍然,原来魏县令嫌弃李瓜果是个不祥之身,担心阴鬼随他进屋。想到这里,门子不禁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心中暗道:还好魏县令英明,否则自己便浑浑噩噩地引他进屋了。
李瓜果见魏县令直呼自己为道长,便欣然地受此殊荣,还礼道:“魏县令,别来无恙,贫道有礼了。”
魏县令笑吟吟地说道:“李道长今日如此清闲,所为何事?”说完习惯性地盯着李瓜果背上的包袱。
李瓜果亦笑脸相迎,谦虚道:“此乃贫道之拙作,望笑纳。”说着李瓜果取下背上的包袱送到魏县令手中。
唷,挺沉的,魏县令心中窃喜,忙不迭地请李瓜果到槐树下的石凳入坐,自己则在石桌上打开包袱,映入魏县令眼前的是花花绿绿的香皂和一块砖头大的肥皂,估摸值上二三两银子,魏县令脸一宽,大喊道:“上茶!”
话音刚落,早有三个婢女端着茶具从堂屋鱼贯而出,至石桌边沏起茶来。
李瓜果受宠若惊,正要客套一番,不想话未出口,魏县令已抢话道:“此皂真乃道长所制?”
李瓜果慷慨而言:“正是,如府上有所缺,可差奴婢至鬼宅取之。”
魏县令摆摆手道:“不可,不可。数月前,道长曾助本官破四条命案,本官未曾设席相待,如今怎敢叨扰道长静休。”
李瓜果身子往后一倾,道:“诶,魏县令见外了,区区一俗物耳。”李瓜果如是说,心中却是这般思忖:此物虽俗,却非寻常百姓用得起,成本几文钱的什物,香料铺卖到二百文。万家财心更狠,卖到宫里一套五百文。前日他提了个建议,让自己订制一批精致的木盒,里面装上香味奇特、奇形怪状的香皂,用来卖给豪门达贵,毋庸置疑,万家财必定想以天价卖之。
李瓜果心念未已,魏县令便以审讯盗贼的目光盯住李瓜果说道:“本官闻言,此物一出,趋利者纷纷仿效,怎奈难窥丝缕,有窥视者言称,造者有神仙之水,可点油成皂,传言是否属实?”
李瓜果点头扯谈道:“然也。贫道观百姓饥不择食,奈何身无财帛,无力济之。乃驱八鬼寻吾师,欲求吾师授我生财之道。一鬼幸不辱命,于珠穆朗玛峰之顶寻至吾师,恩师念我忧国忧民之心,遂上泰山之巅,采天下之灵气,历经九九八十一日,炼成可点油成皂的神仙之水,取名为花露水。”说完李瓜果一口饮尽杯中茶。
魏县令颔首而言:“无怪乎俗人难窥一二,花露水,听其名便知乃神仙之物,如此高雅大气之名,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闻。”
李瓜果摇头道:“贫道便是借此花露水制皂,略有钱财。孰料昨夜吾师竟于梦中叱我:为师教汝生财之道,乃救济于民,汝却未曾有施舍之举,辜为师所负耳。今费城县西南温凉河畔有处修炼之地,上有逃户二十八人,生食鱼鼠充饥,惨不忍睹兮。
明日罚你购此修炼之地,九宫建宅,养二十八人。此地适宜炼丹,待汝炼得九九回魂丹,为师免究其罪。如若不然,休怪为师发功,水漫费城县。”李瓜果说完,愁眉苦脸地将茶一饮而尽,宛如借酒消愁的模样。
魏县令闻听李瓜果恩师的恐吓,身子不禁打了个哆嗦,疾疾问道:“修炼之地当真有二十八人?”
“然也,今日我去寻此地,果真如吾师所言,故特来寻你购地。”李瓜果言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身上掉了银子。
魏县令道:“这有何难,本官即刻安排县丞与你同去丈量园宅地。”说完魏县令随即去安排,与素日办事拖沓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