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说来便来,方才还是烈日高照,一声闷雷过后,雨如倾盘而下。
李瓜果嫌在屋里干活闷热,索性搬到回廊锯木板,享受着迎面吹来的湿气带来的凉爽,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不着调的儿歌: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嗨吆嗨吆,拔不动……
伴随着鞋底踩在积水发出的啪啪声,从宅门外冲进一个身影,而后拐进了右厢房回廊。
雨柱大且密,身影模糊不清,李瓜果停下手中的活儿,沿着回廊走去堂屋。堂屋中虎子一身湿透,身下一滩水,正从身后卸下一捆毛皮。本在右厢房的屋子里和陆尤尤姐弟俩做化学试验的香兰此刻正从里屋走出来,手上拿着汗巾。
李瓜果皱眉道:“虎子哥,为何择雨天赶来县里?”说完李瓜果过去帮他拆包,毛皮虽然被一张大毛皮裹住,但仍有少许毛皮被雨淋湿到。
香兰抢话道:“我哥又不是雷公,他如何知晓今日会下雨。”香兰说着把汗巾递给了虎子。
虎子接过汗巾擦试湿漉漉的脸庞,口中幸庆道:“幸好走在山路时未曾下雨,不然无处可躲。”
李瓜果看到虎子束发用的巾纱兀自不停地往下流雨水,遂关心道:“虎子哥,你自行到我屋里寻套衣裳冲个澡,不然,即便你是金铜之身,也得湿出病来。”说完,李瓜果动手将湿的毛皮晾在桌面上,检查到中间的毛皮时,赫然看到毛皮之中有五本书,确切地说是五本兽皮书。
书约八寸长六寸宽,每一本有三十多张毛皮,毛皮用绳子串成册。除了封面和背面,书中的每一页皆被染成黑色,黑色的毛皮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白色的字,纸做的书是白底黑字,这兽皮书却是黑底白字。
仔细一瞧,这白字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用尖利之物划出来的,这从毛皮折皱形成的白色痕中不难看出。
李瓜果扬起一本兽皮书对香兰说道:“香兰,这便是你所说的日记么?”
香兰点头道:“正是,前次我哥来时,我叫他留心帮我把书捎带上,果然这一次帮我捎带来了。”说完,香兰从李瓜果手中接过兽皮书,轻轻地抚摸着封面,便如一位母亲抚摸着怀中的婴儿一般。
李瓜果纳闷道:“咱那穷乡辟壤的,屯里人斗大的字皆不识,你从何处寻来的墨,莫非是你缠着父母买的?”
香兰摇头道:“自然不是,彼时我爹何曾有闲钱买这玩艺,乃我向胡二财儿子索取的墨。”
李瓜果震惊道:“喔!你竟然为了一块墨,跟他有……”
香兰恼道:“去去,你这歪瓜裂枣,尽想些龌龊之事,我彼时才十岁。”
李瓜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哦,既然如此,彼时,纵观龟山屯众童子中,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便能从胡二财儿子手中拿到墨锭之人,除了我,试问,还有孰能够做到?”
话音方落,虎子手中拿着衣裳从李瓜果的屋子走出来,香兰提醒他道:“哥,澡房在宅门的右边。”等虎子应声走出堂门后,香兰才回答李瓜果道:“我才不会去费这番口舌,我以物换物。”
李瓜果怀疑道:“彼时咱家里穷得响叮当,有何奇珍异宝能入胡二财儿子的法眼?”
香兰提醒道:“可曾记得彼时我让你制作的木头玩具车?”
李瓜果激动地说道:“焉能忘记,简直没齿难忘,木头玩具车乃我历经七七四十九日方完成的杰作。可恨彼时年少的我不会一阳指,否则便可以轻易地在车身上穿通两个孔来放车轴。好在我虽不会一阳指,但我有聪明的脑袋瓜,我每日陪着你娘烧饭做菜,帮她照看灶火,顺便将你爹的铁箭头烧红,如老鼠挖洞般地在车身上烫出孔来,每烫几次便要换一根被箭头烫坏的箭身。
你爹削好的几把箭身愣是被我用得所剩无几,剩下的几根箭身舍不得用,皆送给虎子哥上茅坑,后来你爹一追究,我便如实交待虎子哥用箭身上茅坑的事实,结果虎子哥挨了揍。
倘若说在车身上穿出两个孔显示出了我的聪明才智,那么给木头玩具车配上四个大车轮则彰显了我的英雄本色,只因四个大车轮是我用我顶着恐高症爬到树上掏到的三十个鸟蛋与我冒着生命危险捕捉到的九条蛇从龟山屯的木匠那里换来的。
如此一辆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木头玩具车,仅仅在你炫耀给屯里的众童子一日之后,便被你一不留神弄沉到了桥下的河里。此后,我每日去那桥下游泳,从响午至日落,风雨不改。”李瓜果说起儿时的木头玩具车,缅怀之情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香兰笑道:“朽木不可雕也,朽木岂会沉于水?”
李瓜果拍了一下天灵盖,问道:“顺河飘走了?”
香兰扬起下巴,得意地说道:“送予胡二财儿子,换来两根墨锭。”
李瓜果气急败坏道:“彼时为何不与我商量,我又非不近人情之人。”
香兰歪头问道:“彼时你能应允么?”
李瓜果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绝对不能。”
香兰叹气道:“可惜啊,日记只能从李正果小学六年级的下学期开始,到高三的上学期便中断了。”
李瓜果问道:“是否已记下我所讲的各科知识?”
香兰道:“岂能皆记于书,兽皮书中所记载的内容绝大多数为数理化,因为这三科比较难学,其他科目只是随兴记而已。”
李瓜果建议道:“兽皮书上的字密密麻麻,教人看了头晕。闲暇之余咱重新整理它,另抄成书。”
香兰颔首道:“我早已有此打算,抄成书了便可以拿来当教科书使用。”
雨一直下到申时方停,虽说此时正是庞市贾呆在东山毛皮铺做买卖的时辰,但被雨淋湿的毛皮尚未干,虎子无法拿去卖。自从庞市贾将收毛皮的时间改为申时后,虎子和他的父亲乘木筏来费城县时直接乘到鬼宅的宅后,尔后便呆在鬼宅等待申时的到来,等卖完毛皮,天色已晚,自是赶不回龟山屯,只能在鬼宅留宿。今日虎子已错过卖毛皮的时辰,左右没事干,李瓜果便叫虎子一同去市井买羊肉,打算用羊肉作下酒菜,且饮酒且打发无聊的光阴。
二人路过一家香料铺时,李瓜果走了进去,香料铺市贾见他二人穿着粗布麻衣,自然不会笑脸相迎,只说让他二人随意看看。
李瓜果指着铺里的香皂询问价钱,市贾回答:二百文。李瓜果又指着肥皂问价钱,市贾不耐烦回答:一百文。在香料铺市贾的眼里,李瓜果和虎子纯粹是两位来瞧希奇物的主顾,因为旦凡来铺里买皂的主顾多半是衣着光鲜的妇人与婢女。
虽然被市贾冷落,但虎子依旧满面春风,因为他的心里如是想:市贾你别不知抬举,问你话之人乃皂的爹,如今做爹的来问卖儿的行情,你这帮他卖儿的家伙却还蒙在鼓里!
李瓜果走出这家香料铺后,接着又问了另一家,价钱相同,自然受到的待遇亦相同。
走进费城县唯一的这家药铺时,李瓜果受到的待遇与那两家香粉铺形成显明的对比。并非坐堂医不以貌取人而是李瓜果的确是药铺的老主顾,单是那石碱的买卖便可以给坐堂医带来可观的利润。
石碱乃彼人采蒿、蓼之属,开窖浸水,漉起,晒干,烧灰。以原水淋汁,每百引入粉面二三斤,久则凝淀如石,故名为石碱,主治男女转脬,小便困难、牙龈出血、汤火灼伤、小儿丹毒。
石碱制作虽然不复杂,但是费时。坐堂医看到李瓜果大量预订,便以县外兵慌马乱,进货途中恐遭不测为原由,将石碱的价钱提高数倍,狠狠地赚了李瓜果几笔。
前两日李瓜果又跟他订了大量的硫磺与硝石,坐堂医故伎重施,将这两物的价钱翻了几番。其实费县产硝石,在大的药铺,譬如沂州城大药铺亦不难买到大量的硫磺,这些药材在药铺皆为寻常之物,坐堂医欺的便是如李瓜果这般的门外汉。
李瓜果自是不屑与坐堂医讨价还价,便如万家财不屑与他付价还价。只因制皂所用的材料成本相对皂的利润而言显得微不足道,李瓜果关心的是坐堂医交货能否准时,是以他经常光顾这家药铺,一来催货,二来看看有何药材日后能派上用场。
李瓜果看到药架上摆有几块黄色的药膏,当下好奇地问道:“坐堂医,你这一小块黄色的东西是甚么药材?”
坐堂医回答道:“李郎有所不知,此乃费县新出的希奇物,名为香皂。”坐堂医边说边取下香皂给李瓜果看。
李瓜果大惑不解,捏起那块小香皂,说道:“我知晓香皂,但不是一大块么,何故你铺里的香皂这般小?”
坐堂医解释道:“他铺售于富人作沐浴之物,本药铺售于寻常百姓作药物,因整块价高,故分而售之。”
李瓜果听闻此言,耳目一新,遂道:“哦,这香皂竟有药之功效,且说来听听。”
坐堂医张口便道:“此皂外用有杀虫止痒之功效,可用于疥癣、湿疹、皮肤瘙痒等等。不可服用。”
李瓜果这回可长了见识,区区一块皂竟内含乾坤,这是当初他造皂时不曾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