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瓜果看着二童狼吞虎咽,心生怜悯,便有意收留此二童,遂道:“你二人如不嫌弃,可暂且栖身于此。旧宅新买,我出门后你二人帮忙整理下宅院。”
有粮便是娘,有宅便是爹。二童流离失所,食不果腹,遭尽他人白眼,闻听李瓜果此言,岂有不从之理,点头不迭。
待李瓜果赶至东山毛皮铺时,众伙计正在厨房中大食。寒苦之人一日两餐,日间干活前要吃多点,故辰时这一餐叫大食。日落收工休息少吃点,谓之小食。
李瓜果刚吃过蒸饼,没跟他们一起吃。看到有一个伙计已经吃饱,正剔着牙,于是上前搭讪道:“六顺,昨日走得匆忙,未曾了解店铺内的诸般琐事,今日请教于你,可否?”
满脸紫色小疮的六顺闻此言,鼻子一宽,巴掌一伸,答道:“算你拜佛拜到了佛主,教你知悉,我自舞勺之年便在东山毛皮铺当值,至今已五载有余。”
李瓜果啧啧赞道:“想不到六顺你年纪这般小,却是东山毛皮铺的阁老,当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哪!”恭维过后,李瓜果问道:“庞市贾管小食么?”
说到吃食,六顺记得牙缝里还有苜蓿菜叶没下肚,遂用小指甲且剔牙且含糊道:“庞市贾只管一餐。”
李瓜果饶有兴趣地盯着六顺鼻尖上的黑痣,又问道:“庞市贾何时到?”
六顺将剔到的苜蓿菜叶吞下肚子,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这才抚摸着肚子言语道:“尚早,估量一个时辰到店铺,猎户往常也是响午到店铺卖毛皮。”
李瓜果闻到六顺口中传来的大葱味,皱着眉问:“店铺内没茅坑,如何大恭?”
六顺刚吃饱饭,李瓜果便说出这番不合时宜的话来,由不得六顺翻起白眼对他说道:“此言问得甚是无趣,堪比井底蛙之言,自古污秽之物岂能泄于宅中,污了自家的宅院自不必说,犹且有失风水,此乃黄口小儿皆知之理,偏你这等弱冠郎君孤陋寡闻。好教你知悉,此去茅坑半里路,宅门左侧径直走便是。”
李瓜果料想不到自己平淡无奇的一句疑问竟招致六顺的口伐,当下挠着头说道:“六顺所言极是,但咱山民之人无此讲究,各家篱笆院中均设有茅坑,皆以草灰覆于污秽之物,用以肥地。是以不知情者无罪,但教我疑惑的即是此去茅坑甚远,倘若吃坏肚子,何以应付?”
六顺咧嘴笑道:“如你所言,确有此类事发生,去年咱店铺的伙计萧十二郎在河边拾得一条死鱼,嗅到此鱼未有异味,便取回家中作菜,孰料次日来店铺当值,肚中绞痛如鼠咬,遂奔往茅坑,但为之晚矣,萧十二郎一泄千里,一群黄口小儿且一路尾随他且口中取笑他。萧十二郎无地自容,便顺手取了别家门前放的竹筐,当头一罩,回家更衣。自此,萧十二郎被众人取了个名号:屎壳郎!”
李瓜果未曾想到屎壳郎的学名竟出自萧十二郎之手,且尚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曲折的典故,不由得耸肩大笑,笑过之余,说道:“话说至鱼,咱温凉河的鱼多么?”
话说至河,六顺两眼放异彩,比手划脚而言道:“嗬,咱温凉河冬暖夏凉,适宜鱼儿产卵,别处的河鱼趋之若鹜,是以河鱼之多,无以言表。有一回我随舟子渡河,好家伙,你猜出了甚么事,那家伙径自从水中蹦到筏上,那家伙巴掌大的个,那家伙在日光之下闪闪烁烁,原来竟是一条金鳞之鲤!”
将至响午,烈日炎炎。李瓜果闲来无事,正与站柜台的伙计闲聊之时,庞市贾来到店铺,递给李瓜果一张宣纸说道:“李郎,此单记载着诸般毛皮的价钱。往后你定价毛皮便按此单来拿捏。可拿单给帐房念予你听。”
李瓜果拿着单且看且道:“鄙人虽不才,但粗通笔墨。”
庞市贾咂嘴赞道:“啧啧,鄙人做买卖数十载,初次听闻伙计粗通笔墨,不简单,不简单哪!”
李瓜果初来乍到,尚有诸般琐事缠身,遂跟庞市贾告假:“庞市贾,昨日我购得一座旧宅院,意欲申时出门买办什物,可否?”
庞市贾听闻区区一介伙计买得起宅院,心中难免狐疑,当下说道:“有何不可,不知贵宅在何处,可有宅名?”
李瓜果自豪地回答道:“敝寒舍位于温凉河畔,左邻右舍称之为鬼宅。”
“……”庞市贾为之语塞,众伙计皆黯然失色。
申时未至,李瓜果便离开东山毛皮店铺,往候如亭居所行去,欲向候如亭打听关于鬼宅不为人知的内幕消息。
李瓜果本不想掺和候如亭的家事,纵然他已知晓鬼宅内有玄机,但还是不想多生事端,事不关己,何必去搅这趟浑水,买宅才是本意。熟料昨夜竟有人扮鬼吓他,李瓜果用脚趾头便可猜出扮鬼之人乃鬼宅真凶,其扮鬼意图显而易见,无非就是见不得李瓜果买走了他千方百计想得到却未得到的鬼宅。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李瓜果不信鬼神,自是不怕真凶扮鬼,他担心的是真凶扮鬼之余,意犹未尽,趁无人在家之际,偷偷地潜入鬼宅,故技重施,往诸如井水、水缸、酒水和食物里下毒。彼时,自己亦落得个如候如亭家人般冤死的下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与其提心吊胆地提防,不如永绝后患,是以李瓜果意欲将真凶揪出,一棍打他现原形。
方跨入候如亭新居的堂门,李瓜果便开口对正在堂屋中喝茶的候如亭大呼道:“候九郎,你卖予我的宅院昨夜闹鬼。”
候如亭摇首言道:“李郎,事先你已知晓此宅为凶宅,不然我岂能便宜卖予你?”候如亭言下之意便是鬼宅闹鬼纯属正常。
李瓜果走向候如亭,且走且问:“倘若是人扮鬼呢?”
候如亭以为李瓜果误将自己当成了始作俑者,是以赶紧站起来摆手撇清干系,口中说道““非我所为。”
李瓜果步步逼问:“倘若是你的杀父杀母杀妻仇人扮鬼呢?”
候如亭大骇,道:“此话怎讲?”
李瓜果发觉适才激动之余,竟已走至候如亭眼前,彼此间仅有三指之隔,彼此的眼角屎一览无遗。为避断袖之嫌,李瓜果倒退两步方言道:“如若侯九郎肯回答小弟的几个问题,小弟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必将真凶手绳之以法。”
“当知无不言。”候如亭施礼而言,以示感激。
李瓜果坐至候如亭对面的圈椅问道:“令兄是否好逸恶劳?”
候如亭亦坐下,叹气而言:“唉,家兄正因如此,亡父才将他从名下分出去,好教他自立更生,切莫终日无所事事。”
“现如今令兄家中光景如何?”李瓜果且问且取茶杯。
“家中徒有四壁。”候如亭且答且倒茶给李瓜果。
李瓜果抓起茶杯,往杯中吹气,良久才言道:“在林中死去的婢女生前可有反常之处?”
候如亭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方自言道:“若说反常,便是变得郁郁寡欢,然出这等事情,上上下下孰个不是这般?”
“烦劳九郎再细细回忆。”说完李瓜果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
候如亭望着屋梁冥思苦想一番后,回答道:“时有呕吐之举。”
李瓜果侧头问道:“此婢女唤作?”
“金莲。”候如亭脱口而出。
李瓜果站起来拍着胸膛说道:“成了,小弟三日内定当将真凶缚至县衙,否则……”
候如亭仰头相问:“如何?”
李瓜果大手一挥,豪迈而言:“将鬼宅完璧归赵。”
“当真?”说完候如亭激动地站了起来,这般不用赌资的赌局,赢了有好处,输了毫发未损,是人皆想参与。若不出所料,李瓜果势必会信誓旦旦地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随后候如亭必然会高高兴兴地言道:一言为定!
岂料李瓜果笑言:“说笑的!告辞!”言尽,径自走出堂门,脸上兀自带着笑意。
“……”候如亭语塞,目送李瓜果离去。
走出候如亭宅门,李瓜果来到市井,按帐房帮忙写的买办单,花了近八百文钱才买齐什物,千金散去不复返,李瓜果拿钱出去的手直打哆嗦,这一****提前用了一年的月钱,快抵得上买鬼宅的钱。
当李瓜果挥汉如雨般地携带着八百文钱的什物回鬼宅,行人纷纷侧目。
一群头顶羊角辫的黄口小儿竟跑至他跟前赞道:“乌龟好棒!”,原来李瓜果背上反扣着一口大锅,身上所携带的什物何其多,单凭两只手显然不行,故而背、挑、提、绑、挂一应用全。乍一看,竟有几分神似卖苦力的乌龟。
李瓜果回到鬼宅,递给在家中收拾院子的二童各一套新买的布衣裳,吩咐二人去冲个澡。看着二童兴高采烈地去井边打水,李瓜果亦高兴地哼着曲儿,在院子中处理堆得如同小山般的诸般什物。
二童冲完澡,穿上一身新衣走至李瓜果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阁下。”
叫唤声让埋头处理什物的李瓜果抬起头来,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有一个眸如秋水眉如画的小女子!李瓜果不禁懵道:“怎的……你竟变成小娘子。”
小女子看到李瓜果呆样,情不自禁掩嘴轻笑道:“我本就是女子,姓陆,名尤尤。”
“阁下,我叫雁南。”陆尤尤的弟弟也自报名讳。
“姓甚?”李瓜果脱口而出。
“我姓陆,跟我家姐同姓。”雁南言尽,陆尤尤忍不住噗哧一笑。
经陆尤尤这一笑,李瓜果方醒悟过来,适才他提了一个三岁孩童才会提的问题。素日自持才思敏捷,何以今日变愚钝?李瓜果心里嘀咕着,望向二人,当触及陆尤尤眼眸时,赶紧低头,这才知道症结所在。
这会说话的双眸,李瓜果似曾见过,但却一时想不起是何人之眸,又于何处见到。
李瓜果皱眉沉思良久,仍不得而知,于是对二人言道:“你二人唤我为果哥即可。我自小便无双亲,今后我等便是一家人。”
等李瓜果三人处理好什物时,夜幕已降临,李瓜果手持铁锹、柴刀和一根绳索出门,回来后对姐弟俩说:“今夜会有一出擒贼戏,你二人先不忙就寝,且听我讲故事且等待好戏上台。”
三人盘在炕上,炕上放有小矮桌,小矮桌上有一碟蒸饼块,一把大葱,几根胡瓜,李瓜果手抓自称为青瓜的胡瓜,咬上一口后,开始天南地北地胡扯起来。
李瓜果摇头晃脑,作神仙之状,口中念念有词,道:“你二人可知我从何处而来?”
姐弟二人齐摇头道:“不知。”
“我从一千年后返回这里。”说完李瓜果仰起头来,深情地望着隔着绿瓦的仙宫。
姐弟二人异口同声道:“骗人!”
“那你二人可知一千年后的光景较之当今有何不同?”说完李瓜果捏着寥寥可数的胡须作抚须状。
姐弟二人摇头如拔浪鼓,齐道:“不知。”
李瓜果深情地说道:“一千年以后,大唐既无金戈铁马,又无连年饥荒,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似你俩这般年纪应当在私塾念书。私塾里的老夫子有男有女,皆授课。私塾里房舍鳞次栉比,学生数千,衣裳无二。学生不分男女,不分贫富贵贱,均共室读书。学生不仅读诗写文章,且画画,算术,强身健体,亦学旁门左道。”李瓜果言尽,一脸的向往。
陆雁南问:“果哥,你在那边读过书么?”
李瓜果不加思索道:“自然读过,雁南问题幼稚,尤尤你来问。”
陆尤尤自然不放过提问的机会,遂问道:“会作画么?”
李瓜果得意洋洋地回答道:“三岁便开始画画。”
陆尤尤崇拜之心油然而生,仰慕道:“如此直至如今,果哥已有数十载造诣,敢问可有佳作?”
倏忽,阴森恐怖的猫喊狼笑之声响起:“呜呜……”
姐弟俩背冒凉气,惊恐万状,颤声说道:“果哥,有鬼叫!”
李瓜果泰然自若,安慰二人道:“莫怕,是河边的蛤蟆叫。”
看到李瓜果这般镇静,陆尤尤半信半疑,遂竖起耳朵聆听,待听个真切后对李瓜果说道:“果哥,奇怪,鬼叫声已变成求救声。”
李瓜果颔首说道:“你二人呆在屋内,待我出去擒贼。”说完提起一旁准备好的小锅冲出屋去。
“抓贼啊,各位街坊邻居,抓贼啊……”李瓜果出了宅门,一边用木棍敲着铁锅一边嚷嚷。
不一会儿,左邻右舍的主人、管家、奴仆全都跑了出来,纷纷问道:“盗贼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