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其他四个人情绪都变得高涨起来，尤其是蓝天集团的三个人，显得十分兴奋，谁也没有注意郑实那奇怪的表情。
在地产行业里，关于土地的私下交易形式多样。今天的这种情况也很多见，并不会让一个行内人士感到有什么意外。但郑实明白，这一做法很可能涉及违规甚至违法。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讲，交易双方的行为不属于市场行为，也在一定程度上挖了国家的墙角。该保护好自己，郑实心里飞快地思索着。
他拿起随身的手包，在门口向服务员问了厕所的位置，径直走去。书包里有一只录音笔。那是他读MBA时为记录教授们的讲座而买的。因为今天这个大场面，他特意带上它，准备全程记录留作纪念的。在卫生间里，郑实打开了录音笔的录音功能，重新放回手包中，并确认录音端没有被遮掩住，然后返回了包房。
“卓总，您抓紧给我们一个户名和账号，我们焦会计马上安排打款的事。”王超正与卓哲伟商谈款项交接的细节。
“好。你们等一下。”
卓哲伟用手机发出一条短信。
焦会计坐在郑实左侧最近的位置，她低声对郑实说：
“郑总，您不记得我了？”
对她，郑实确实感到眼熟，可是一时间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我09年才到的蓝天，之前在咱们星愿Q市公司的。”
“哦，对了。想起来了。”郑实端详着她，原来曾经是同事。郑实05年到06年在星愿国际工作过一段时间，主管集团行政工作，会定期到各分子公司进行工作检查和督导。两人可能是碰过面的，只是郑实对这个焦会计已经没有印象了。
“现在帮着新东家来打老东家了。”郑实笑着说道。
“哎。都是工作，没有办法的。”焦会计歉意地笑了笑。
“在蓝天还好吗？”
“其实打工在哪儿都是一样的。蓝天有蓝天的优势，星愿有星愿的好处。”
“还是国企好啊！企业有钱，工作压力小，日子过的舒服。”
“其实都市场化了，压力也说蛮大的。尤其是开发、销售和拓展部门，也让计划和考核压得透不过气。”
卓哲伟手机的短息提示音响了，打断了郑实和焦会计的交谈。他打开短信，仔细浏览一遍，对王超道：
“我把短信转给你。你们就按这个户名和账号把钱转过去好了。”
他对着王超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把刚刚收到的短信转发了过去。
“是D市万邦置业有限公司，对吗？”大概是没有在户名中找到星愿两个字的缘故，王超带着疑问地口气向卓哲伟求证道。
作为公司老人，郑实知道公司的这个子公司是怎么回事。早在2005年，星愿国际迈出全国化的步伐，第一站就选中了海滨城市D市，物色了一个项目，并为此注册了这个D市万邦置业有限公司。不过，后来事情不顺，项目最终没有拿下，万邦置业就空挂在那里，一挂就是七八年。现在它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卓哲伟对这段历史并不了解，他被王超的提问搞得也有些拿捏不准。
“我打个电话核对一下。”他说。
“不用了，卓总。这是我们的子公司，可以确定。公司注册的时候，我们还没上市，对用什么名字不是太在意。”郑实解释道。
“那这个账号也是准确的，对吧？”焦会计插嘴问道。
“这个我不能确定，最好核对一下。”郑实回答。
卓哲伟还是拨通了电话，向电话的另一方核实了短信内容的准确性。他没有称呼对方，但从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判断，电话的另一端可能是初法旸。看来这次交易是由他和卓哲伟策划和组织的，自己已经被彻底排挤在外了，郑实暗想。一股恼恨、不甘和挫败感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头瞬间涌过。
在对短信内容确认无误后，王超把信息转发给焦会计。焦拿着自己的手机离开了房间，去安排转款的事了。
“我们确认款项到账后，郑总会在这儿待到下午两点半再离开。他是我们法定代表人的授权委托人。他不到场，我们就等于弃权了。”卓哲伟对王超说道。
“我一切遵照卓总的指示办。卓总是我的直接领导也是这次交易的总导演，让我做人质我只能坚决服从，呵呵。”郑实的话有些不搭调，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些话是说给录音笔听的。现在，他需要尽可能把自己和这件事情撇清楚，至少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只是听命于公司和这个肥头大耳的卓哲伟。
下午两点是竞买规则中规定的竞买开始时间，如果已报名成功的竞买申请人在开始后半小时内不到场将视同放弃竞买。郑实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经十二点二十分了。房间里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只有饮茶时发出的‘啧啧’声。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焦虑的气氛在这个不到二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弥漫。
郑实思考着是否应该就眼前的交易向老板和汪总裁进行核实。这么大的问题，卓哲伟应该绝对不会是自作主张的，但作为企业法定代表人的授权委托人自己是不是有义务对这个安排进行核实呢？答案是肯定的。郑实编了一条短信发给老板常壅，然后把称谓换了一下再转发给总裁汪新启。
为了缓解房间里的沉闷气氛，王超先叫起饿来。他按了服务呼叫器，把服务员叫来点午餐。卓哲伟饭量大，除了一份中式牛肉饭套餐还另点了一个金枪鱼三明治。郑实和其余两人分别点了自己喜欢的中式套餐。王超代焦会计点了餐。
这时，汪新启的短息回复到了，只有“听卓总安排”五个字。虽然老板没做回复，有公司总裁的短信已经足够证明交易是由最高层认可的。如果日后有什么不测，这当然也可以作为保护自己的证据。但郑实此刻心里更加期盼着转款的事能发生些意外，从而使得眼前的这场交易最终失败。是对失去参与下午那场足以令自已终生难忘的交易而感到遗憾还是对自己被排除在眼下这场交易的核心之外而感到恼怒，他也说不清楚。
郑实看着一脸喜气的王超，气儿更不打一处来，冲他调侃道：
“这个项目我们公司跟了接近一年半，排除了很多困难，也在市政府的支持下和西区集团签了正式的合作协议，这个想必你们都是清楚的。为了这个项目我们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别的不说，原来Q市之门项目的那块地是西区集团摘在自己名下的，我们做了多少工作，才协调市里同意他们把地退了从新挂，还给配了接近六百亩住宅地。现在果子熟了，蓝天说抢就抢，太不合圈儿内的规矩。今天这地要是归了蓝天，想必井总、程总，还有你们投发口的人能拿不少奖金吧？”
郑实所说的程总是蓝天集团Q市公司的投资总监，是地产投资圈子里少有的女性高管之一，一个精明的对手。
“哪里。郑总，给您说实话，地拿了，我们一分钱奖金也没有！”王超一脸委屈地说道：“咱们家是国企，比不了你们民营企业。我们这儿所有的活儿都是分内工作，干好了没奖励，干不好有处罚，很不好干。活儿干的不比你们少，钱可少的可怜，可怜到都不好意思跟您说。”
“那这地你们还抢的这么起劲儿？”郑实借着他的话把笑着讽刺道。
“哎，郑总，今天这事儿您千万别再往心里去。都是领导们的想法。其实，一开始我们也提过意见，不要参与。您也知道，本来我们Q市公司在市里已经有了三个大型商业项目，除了蓝天中心，其余两个都还没有动工呢，再来个八十多万方的Q市之门，将来的销售是压力山大啊。可是领导们有领导们的想法。我们想劝也劝不动！”
郑实看着王超面带委屈地不住解释，心里对他拙笨地表演感到好笑。同时，郑实也突然想起，今天这么重要的一项交易，对方居然只派了两个经理级人物负责处理，为什么？看来在国企里混的人比起民营企业的人对个人的安全问题考虑的更深、更细、更周全。
眼前的这种交易以及处理那些向政府官员输送好处之类的事儿在圈子里被称作‘脏活儿’。参与这类‘脏活儿’在国企里是最大的忌讳，也是要冒法律风险的事情。如果被录音、被录像，那参与人很有可能因此丢了饭碗，甚至锒铛入狱。王超、高磊、焦会计这三个无名小卒，只是他们领导派出来的替死鬼而已。一旦出了问题，没有参与其中的直接证据，事情就好开脱的多。想到这层，郑实不仅对眼前这三个人有了一种怜悯。这就是职场。
“王经理，我们今天的交易是否合规合法，你们蓝天集团清楚吧？”郑实微笑着问，目光里却闪过一丝犀利敌意。
“嗨！这都是老大们该考虑的问题，我们这些小兵只管执行命令，管不了这么多。”王超回答的极为巧妙，也把自己撇了出去。
“卓总，这次贵公司没拿到地，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我们在东部唐庄有四千五百多亩地在运作。咱两家可以合作啊。以您和集团领导的交情，这还是什么大事儿吗？哈哈。”
“那个以后再说。咱们先把手头的事处理好吧。”卓哲伟语气有些焦急地说道，低下头看看了他的手表。
郑实也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差十分就一点钟了。难道打款的事真的遇到了问题，他心里有些庆幸似的想。
午饭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大家各取所需。大概屋子里的人是都有些饿了，彼此不再多说，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一点钟刚过，焦会计敲门进来，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
“款已经转完了。不是同行，可能需要点儿时间。卓总，您过上十分钟到一刻钟让你们财务查询一下吧。”她一边说一边坐下吃饭。
卓哲伟等不急那十分钟，他把嘴里正在大嚼的一口饭使劲咽了下去，便拿起手机发了条短信。大约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他赶忙抓起电话。
“喂，是我......到账了。三千万是吧？嗯。好，好，我知道了。”
卓晢伟挂掉电话的那一刻，郑实知道这宗接近三十二亿的土地交易就这么收场了。他心里涌起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