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通知什么时候上课?”爸俯身扯着嗓子问我。

    他离我和弟弟有一丈之遥,半个身子斜倚在另一人分享的座椅背部边沿。我和弟弟则藏在人群脚下,紧靠着一起坐在帆布袋上。八月的火车车厢,是一间间生意红火的桑拿浴室。

    “奶奶在电话里告诉我,录取通知书上说开学后先搞一个星期的军训再上课。”我吃力地仰起头,视线穿过一条沁满汗珠的黑黝黝的臂弯,向着爸的方向喊道。

    妈不放心兄弟俩初次远行回家,找人给爸代了半天工,让爸陪我和弟弟先坐火车从长沙到岳阳,再把我们送上从岳阳到江汉的汽车。我和弟弟第一次背着帆布袋,慌不择路地跑进了火车站;第一次如同百米冲刺,随着汹涌的人潮狂奔上了月台;第一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是被人群抬着挤进了车厢里;第一次为了寻找一尺立足之地而来回穿梭,汗流浃背地蜷缩在了拥挤不堪的过道;第一次惊奇地见到了悬在车顶的、摇头晃脑的风扇,原来风扇还可以这么转。

    语言一向干脆利落的爸竟会变得絮絮叨叨起来,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自我们走出岳阳火车站,爸就开始从各个不厌其烦地交代回家路上的安全注意事项。直到巴陵汽车站,我和弟弟被提着、拽着塞进了一辆满身泥灰的江汉快巴的发动机盖板上,爸的声音才被用于讨价还价的江汉粗口所淹没,但依然可以从窗外爸的口形和挥手的力度看出来他在啰嗦着什么。爸眉头紧皱的不安神情越来越模糊,粗短的身影越来越微小,我和弟弟的脸庞不约而同地由面向窗外渐渐转进车里,耳朵里的空间还是被熟悉的江汉粗口的声波充斥着。妈在临行前千叮万嘱,要我和弟弟千万千万小心“撮把子”。扫视车内,车头、车尾、车中部,座椅上、过道里、发动机盖板上,各处堆积的眼神似乎都透出“叵测的敌意”,甚至感觉暗藏着各种无法捉摸的邪念。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被皮带束着、用丝袜裹紧的大洋还在。

    快巴时而风驰电掣,时而拥堵徐行,时而上下乘客,经过近四个小时的颠颠簸簸、走走停停,我们终于回到了江汉镇。兄弟俩驮着两个帆布袋,到街口雇了一辆摩托车,向江汉村进发。家乡的空气清爽怡人,被车轮扬起的灰尘带着泥土的芬芳,毫无城市里污浊凝重的那种味觉;家乡的天穹湛蓝欲滴,铺在肌肤上的阳光温和柔美,毫无城市里灼热逼人的那种难受。

    到家了。我和弟弟刚下摩托,走上桥头,就远远看到三个堂弟飞奔而来,七手八脚地帮着抬行李包,叽叽喳喳地叫唤着,兄弟们簇拥着进了屋里。爷爷在堂屋修整锄头,奶奶从厨房里端出两盘菜,笑盈盈地招呼我和弟弟吃饭。弟弟拎起筷子,轻声嘀咕:“又是洋芋头和茄子!”洋芋头和茄子是奶奶的招牌菜,自父母叔伯都外出打工,将我们交给爷爷奶奶照看后,这两样菜是一日三餐的常客,从来没有爽约。

    “过两天就没得洋芋头和茄子吃了哟!”爷爷在一旁咯咯地笑着说。今年雨水多,内涝太厉害,菜园里种的洋芋头和茄子已经被淹死了大半。

    “好耶!终于可以不吃洋芋头和茄子咯!”四个弟弟一齐欢呼雀跃起来。

    “不吃洋芋头和茄子,还想吃什么!明天爷爷就要上街买洋芋头去!”奶奶宣布的这个消息让四个弟弟顿时又泄了气。

    吃完饭,趁奶奶正在厨房收拾碗筷,我赶紧过去,把腰间的丝袜解开,将已被汗水浸透的钞票递给奶奶收下。奶奶从中数出十张,还到我的手里,留给我明天去报到。剩下的十张,是预备给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

    “华子,赶紧去放牛!再晚一点,蚊子会咬死你的!别只知道贪玩!”爷爷拄着锄头,在门口厉声叫道。

    “上午是我放的,下午轮到虎子了!”华子也用同样高亢的嗓门叫起来,脖子上青筋直爆。弟弟们正一起在屋旁的树荫下打弹珠,恰在兴头上。

    “虎子,快去!”

    “这头肥牛肚皮也太大了,一天得吃两餐……早晨吃了这么多,晚上还要吃!”虎子嘴里嘟哝着,极不情愿地放下弹珠,耷拉着脑袋走向系牛的水塘。

    我叫上涂奔去自家房屋,一方面要清理内务,晚上得在这里睡觉;另一方面要整理行李,打包衣裳棉被,准备明天去二中,涂奔过几天也得去初中报到。

    这几年,爸妈和妹妹常年在外打工,过年过节一家人也不曾回来,我和弟弟在学校寄宿,因此自家房屋无人常住。远远望见这一幢低矮的平房,外墙表面已经被雨水冲刷出道道伤痕,屋顶的瓦片被揭去了好几块,露出了腐朽的檩木,显然是大风吹袭造成的。屋前屋后杂草丛生。我很小时候在路旁栽种的桃树不见了踪影。奶奶在大门口原本宽敞平坦的禾场里培植了繁密的黄豆。没有了进屋的通路,我们只得借道邻居家从侧面钻进去。推开房门,一阵强烈的湿腐之气穿过鼻孔侵入身体,蚊蝇四处逃窜,蜘蛛网密布,蛐蛐在角落不明处奏着欢快的小曲。在这样静谧的氛围里,我能真切地品尝到时过境迁的滋味。我们三姊妹就是在这个屋里一起靠着爸妈的膝下长大。站在房里,耳边反复回荡着桌椅、竹床、柜门的吱呀声,锅碗瓢盆的撞击声,甚至爸妈的争吵声。而今,一家人分散四处,剩下这幢屋子静静地、孤独地呆着。春去秋临,寒来暑往。屋后的河水也不再清澈,不再宽广,更不再见到其中嬉游的少年,只有对岸呼啸而过的摩托和急匆匆赶往城市的乡亲,刺破宁静的空间,引起一阵阵喧嚣。

    第二天大清早,我和同村的江云辗转到了二中报到。交了一千大洋学杂费,办完手续,我们各自回了自己宿舍,收拾床铺,认识新同学、新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