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大家子人里，除了三叔老实本分，四叔仗义仁慈，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吃懒做、抹牌赌博，吃喝嫖赌抽样样比别人精通，除了赚钱养家……”从天心阁到麻园湾去舅舅家的这一路上，妈还是十几年如一日，控诉着这个大家庭里的种种恶人恶行，并谆谆告诫我千万不要走上这些人的不归路，要学也得选择舅舅做模范。即便是妈不说，舅舅早在多年前就成为我心中膜拜的偶像。自孩提时代，每次去舅舅家就成为像是比过年都要盛大欢欣的节日般令人向往。相比于自家经常剑拔弩张、愁苦蔓延以至于令人噤若寒蝉的环境，舅舅家从来都是笑语融融、亲和无比的，从没有听说更未见过拳脚相向的情景，从不曾见识舅妈怅伤抽咽的场面，有的只是表弟妹们相互打趣的嬉戏玩闹，有的只是父母子女间春风雨露般的温馨。后来稍通世务才知，这一派令人神往的氛围，大概都源自舅舅治家有方，使得家庭和睦共处，家人衣食无忧，子女健康成长。舅舅豪爽大气，一言一行均深得人心，远虑近忧都能应付自如，邻里乡亲无不交口称赞。舅妈热情宽厚、精明强干、善解人意，厅堂内外都能处置得妥帖适当，村中方圆数里有口皆碑。几个表弟妹活泼机灵，聪明伶俐，自然少不了长辈们的万千宠爱。正因如此，舅舅家宅子虽算不得富丽堂皇，但总是宾客盈室，迎来送往络绎不绝。到了长沙，这种景象也可谓司空见惯。在这来往人群中，姑姨兄弟当然占了很重要的比例。很大程度上，我妈娘家一大家子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就来自于舅舅个人的超强魅力。
和妈走到了芙蓉路上。一只矿泉水瓶突然从一辆奔驰的小车里飞了出来，掉落在马路中央，滚到了人行道上。妈反应极快，连忙要闯红灯去捡拾，我慌忙拉住了她，阻断了她条件反射的作用力。但等到绿灯一亮，我刚放开手，她又拖着腿，以略微一瘸一跛的姿势奔跑过去将那个仍旧躺在路上的瓶子揣到了手中，还回头露出满足的笑容看看我。我加快脚步迎了上去，娘俩继续往舅舅家方向赶路。妈又跟我讲起弟弟在去年暑假来长沙跟着她一起扫街时，与另一个小孩一起抢着捡拾矿泉水瓶的先进事迹。按她的理论是，钱到眼前不捡白不捡。是啊，咱们这一家人，还有来到这座繁华城市打工谋生的千千万万的人们，谁不是在一分一分地积攒着生活费、学杂费、房租费等等各种花销？华灯璀璨的芙蓉路车水马龙，不时掠过凯迪拉克、奔驰、宝马的身影，还有频频闪现的艳妆红粉的女郎。在这灯红酒绿的街上，各种风景轮番上场，毫无违和感，十足怡人。
前面就快到了舅舅值守管理的垃圾站。我们远远地看见他戴着环卫帽，叼着过滤嘴香烟，穿着橙色环卫工服，两手一上一下抓着加长的扫帚，躬着上身在地上清理垃圾。发现我们母子二人的到来，他急忙扔下手中扫帚，取下帽子擦了一把脸庞，挂着惯常亲切的笑容向我们迎来。打完招呼，我把怀中由妈沿路攒满的废纸板、矿泉水瓶、一根铁丝放到门口角落处，妈接住了表妹递过来的凉茶，舅妈左手提着一个废纸篓、右手抱着一个大西瓜也进了门。新来长沙的我自然首先成为了大人们的话题焦点。舅舅、舅妈对我不住地寒暄，从发型到肤色，从身高到体重，从学习娱乐到食堂伙食，最后还要关心一下我的感情生活——只有这点谈资着实让我动容，待日后青春失去了，我们才懂得那时的内心萌动纯洁得令人心疼。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流程，所以只专心地杀分西瓜，慢条斯理地回应着。父母们把各自的子女拿出来秀一秀，是一种非常符合国人心理的教育方式，往往拼命地夸耀对方的子女多么惹人疼爱、多么优秀，而把自家的姑娘小子贬得一文不值，通过找差距寻找进步的动力。舅舅所羡慕我爸妈者，就只生养的几个子女老实听话、学习成绩好，而自己的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总是糟蹋血汗钱，如此这般。而我妈则每次强调老实人在社会上不受欢迎、没用，接着把话题转到羡慕舅舅有稳定硬实的收入来源，还能住上不用交房租的屋子上来……
我盯着电视机，表妹拿着遥控不停地换台。当她换到中央一套时，稍停顿了一下，从电视里传出的画面和声音，让拥挤在这个局促空间里的人们顿时沸腾了起来——萨马兰奇宣布北京成为第二十九届奥运会的举办城市！镜头转向天安门广场，一片歇斯底里的狂欢、国旗招展的场面。舅舅也满脸堆出了非常欣喜的神情。我们随即谈起了北京上一次申奥失败的情形，那是邪恶的美帝从中作梗，让北京黯然落败给悉尼，如今北京卷土重来，压倒莫斯科等许多重量级竞争对手，怎不令人欢欣鼓舞？舅舅跟我说，北京奥运在2008年，搞不好我正好就在北京读大学，可以见证那个历史性的时刻。这样的愿景确实很让人期待。但回头想想，连现在读高中都已捉襟见肘，大学就算是考上了能不能读得起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新闻报纸上每天在宣传国家推行大学产业化的信息，本科、专科已经开始连年扩招，民办大学也越来越多，学费愈加水涨船高。即便是报考最廉价的学校，少则仍需四千多大洋。像妈这样在长沙这儿做环卫临时工，扫一个班的地，一个月工资也就三百多，每天两个班连着做，一大家人不吃不喝也需要大半年才积攒下一年的学费。梦想就像是一个盛着绮丽幻影的气泡，太容易破碎。梦想越华丽，现实越严酷。算了，只能用老爸的人生哲学来抚慰自己沉重的心——有饭今天吃饱，有事明天再说。
拜访完舅舅回到住处，一进门就见到爸正在整理废品，把它们叠好捆成了一提一提的，摞在墙边。我兴高采烈地向爸宣告了北京申奥成功的消息，爸却冷冷地说道：“嘿嘿，北京申奥成功值得这么高兴么？又不是给你发钱！要是哪天国家说给老百姓一人一个红包就好咯！”心中无比鄙视老爸这种一点都不关心国家大事的态度。我从老爸身边尚待整理的废纸堆里翻找这几天的报纸，想看看北京申奥的详细进程。拿着报纸，我偷偷跟妈说，今天爸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居然未经过她用脏话刺激这个必要的环节，他就主动整理起废品来，一副要洗心革面的样子。妈轻蔑地笑了一下，一针见血地洞穿了本质：“他是缺钱买槟榔吃了，上午问我讨要，我没给他！”看来我应该永远都不要期待太阳从西边出来，如果某天真的看到了，要么是白日做梦，要么不在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