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飘飘似鹅毛,
飘扬柳絮满琼瑶,
剪碎白银空中舞,
撕破生宣顺风摇。
冬雪遮掩了整个龟山屯,白茫茫天地间,万物皆休,唯有雪花随风乱舞。李瓜果已十七,却是头一次看到冬雪下得这般大,倘若说往年下冬雪只是上天例行公事而已,那么今年下冬雪即是上天恼怒凡间而下,不然,上天脸色何以红彤彤,雪花何以如鹅毛般纷纷落下,将凡间万物一一遮盖。
李瓜果坐在屋檐下,抬头看着漫天飞雪发呆,从清晨至午后。
香兰爷爷正在堂屋里,用竹片刮掉毛皮上多余的油脂与肉渣,眼看李瓜果今日未进山狩猎,而是坐在屋檐下愁眉锁眼,担心他憋出病来,于是在屋里吼话道:“小碲子!赶紧出屋。整日在屋里画些鬼画符,玩那劳什子珠盘,不学针线,也不怕嫁不出去。今日爷爷嘴馋想吃鱼,你跟瓜果去弄几条回来!”
人老话多,香兰嘴里嘀咕着自里间屋走至耳房寻找钓具,又在破水缸里挖了些蚯蚓。香兰与李瓜果每每将剩余蚯蚓扔在破水缸里养,积少成多,寒冬里便不怕没饵垂钓了。
“果哥,你还在为李正果难过么?”香兰拿着钓具走至李瓜果面前问道。
李瓜果眼前为之一亮,顷刻间化闷闷不乐为心旷神怡。香兰出门前换了衣裳,粉红短祆子套着花鸟图案的白帷裳,帷裳之下露出尺来长的粉红裙子。李瓜果从未见过香兰如此打扮,不由得怔怔地看着香兰,目光再也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
香兰喜羞掺半,鹅蛋形脸上刹间生出红晕,与一身的服饰颜色相得益彰。香兰欲意打破僵局,急切间却不知如何言语,双唇已微启,却未曾吐出只言片语。香兰欲语含羞之美,由不得李瓜果将目光从其身上移至她脸上。
香兰羞赧万分,将手中的钓杆与铁镐往李瓜果怀里一送,提着装虫子的竹筒径自走出院子。
李瓜果忙不迭地从墙壁上取下斗笠悬挂于脑后,抓起两个小木凳,拿着钓具出门追香兰。
李瓜果追上香兰后,与她并肩行走,径自回答她方才的问话:“我自小所做之梦皆与李正果息息相关,他在我梦中成长,我亦随着他一起成长。虽然我二人无法交谈与沟通,但他已深深地影响着我,我亦关心他的所做所为。现如今他家里突遭变故,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教我如何不难过?”
香兰皱着眉头说道:“你说他父母为何如此愚昧,两人做官,一人贪即可,非得一起贪。现如今,落马吃牢饭,连房子都被上缴,害得小孩没地方住,在学校遭白眼。”
李瓜果接着话说道:“岂止在学校里遭白眼,住在亲戚家也一样。”
香兰侧头说道:“我记得他小姨平常对他极好,何以现在变了样,究竟发生了何事?趁着空闲,你且将昨夜之梦说予我听听。”香兰已习惯了每日听李瓜果讲他梦中的故事,只要李瓜果傍晚狩猎回来,香兰便缠着他讲故事。
李瓜果叹口气道:“倘若你还想听关于上课的事,恐怕要教你失望了,李正果依旧没去学校,又去泡网吧。之前小混混经常找他玩,现如今没人找他,估计是嫌他口袋里没几个钱。
到了晚饭时间,姨丈还没回家,小姨便叫他和表弟先吃,尚未没吃饱,姨丈摔门进家,满脸怒容。你可知何故如此?”李瓜果在讲故事当中喜欢提问香兰。
香兰不屑地说道:“必然是上级领导批评了他,主任又不是大官。”故事听多了,香兰自是对千年后的官场有所了解。
李瓜果颔首说道:“猜对一半,他不仅受到批评还丢了乌纱帽,从主任位置直接降到车间工人。你可知其中缘由?”李瓜果又卖起关子来。
香兰噘起小嘴儿道:“这问题太不是问题了,他这官是他姐夫给的,他姐夫落马了,轮到他是早晚之事。”
李瓜果悄无声息地腾出一只手来说道:“聪明,你这黄口小儿不去上私塾,呆在家里简直是糟蹋粮食。”说完李瓜果伸手摸她那双环垂鬓。
香兰早有警觉,灵巧地闪过一边,教双环垂鬓躲过一劫,嘴中咯咯笑道:“哼!我如今好歹也算是一名高中生,算术比那私塾老夫子了得,倘若朝廷允许咱女子参加科举,我倒要去试一试。”
李瓜果见偷袭不得逞,正色道:“好了,咱言归正传。话说他姨丈看到他先吃饭,更是一肚子火气,平日里早看他不顺眼,但毕竟做过领导。做领导的讲究骂人不带脏字,这才能区别于凡夫俗子,显示出学问来。
于是姨丈便阴着一张脸对他说:‘你爸妈也真是的,明知道早晚会翻船,也不知道拿些钱给你小姨做准备。你平常吃香喝辣惯了,如今上我家讨饭,吃的都是粗茶淡饭,真难为你。’
小姨不乐意了,反击道:‘告诉你冬大贵,别丟了芝麻官拿孩子撒气,要不是我姐夫,你一辈子都不知道官字是怎么写的。’
姨丈回击道:‘我呸,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破官么,搞得我×××现在在工厂里抬不起头来。’温文而雅的主任一眨眼变成了粗俗的工人。
小姨嘲讽道:‘哟哟哟,当初送茅台的前脚刚走,是哪只猴子马上打开来喝,采购用报纸包来的钱又是哪一个财迷整晚在被窝里数着……’有些官在外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回到家后,被官太剥下衣衫便原形毕露。
李正果无心听他二人斗嘴,一声不响地走进房间,收拾衣服放包里,然后拎包走出小姨的家门。
‘小果,等等。’小姨边喊边追,他停下脚步,小姨走至他面前,往他手里塞钱,泪眼婆婆地说道:‘小果,小姨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委屈。这些钱你拿着,家里现在也拮据,你那挨千刀的姨丈打脸充胖子,愣是送你表弟上贵族学校,现在好了,我看他拿什么来供。小果,在外面实在呆不下去就回老家吧,虽说老家没田没地,好歹有房子住,还有族人接济……。’
他只是静静地听小姨说话,没有出声,也没有那种硬骨头来拒绝到手的钞票。”说完李瓜果沉默起来,对着眼前如银沙般的河面发愣,原来二人已不知不觉中走至河边。
香兰催促道:“继续啊!”
李瓜果彷徨于河岸边,惘然若失,许久才惆怅道:“梦已醒,我也急切想知晓李正果将来之事,但又不想知晓,只因李正果将来之事注定是悲剧。唉!真希望这个梦境从此中断,不再困扰我……”
香兰抢话道:“打住!咱今日是来垂钓散心,不是来倒苦水。你想不想,愁不愁,也难逃今夜之梦,与其如此,不如抛之脑后,咱开开心心垂钓,可好?你看这小河多美!”说完香兰闭上双眼,微昂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冬天的气息。
雪花兀自飘飞散落,飘至香兰的满头乌发上,飞过她那长长的睫毛旁边,散在她这身粉红的衣裳上,落在她穿的翘头履上。
在这冰天雪地里,香兰背挂斗笠,舒展双臂,犹如一枝怒放的桃花傲然挺立!李瓜果只觉得天地万物间,独有香兰一人存在于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里,李瓜果禁不住心神如醉,呆若木鸡。
香兰感应至此,睨眼看到李瓜果的呆样,不由得噗嗤一笑,伸手便往他臂膀拍了一下,半嗔半笑道:“傻瓜,还不去凿冰。”
李瓜果讷讷地应声后,拿起铁镐走至河面上,扒开雪层后用铁镐凿冰,未几,二人头戴斗笠,并排坐于小木凳上开始垂钓,一人一坑一杆,不投料。
香兰自小与李瓜果嘻笑无忌,此刻见他寡言,于是找话说道:“果哥,你不觉得蹊跷么?梦中人也叫小果。”
李瓜果边抖鱼杆边说道:“我也挺纳闷,我儿时以为我便是他,是以我讲故事时自称是自己的故事。直至我发现我两名字不同,模样亦不同时我才知晓,我不是他。
而且在梦中我只能通过他的双眼看到他所看到的,通过他的双耳听到他所听到的,即耳闻目睹,仅此而已。至于诸如他心中所想,口中尝到的味道,鼻子嗅的气味之类,我一概不知。故而在梦中我只不过是李正果身上的耳与目。
平常我讲故事,提及他心中所想,乃我揣摩其心意,估计也是八九不离十,毕竟他的所闻所见我一清二楚。”
香兰分析道:“难说,你夜里做的梦有他的见闻,日间还有自己的见闻,是以你阅历比他丰富,生活感悟比他深刻,对同一件事物的看法便不同。”
李瓜果接话道“倘若我日间耳闻目睹,他也知晓,你又作何解释?”
香兰用纤指顶了一下斗笠,说道:“是喔,如是这般,你二人应为同一人,被分了身,一人在梦中,一人做着梦。你以为他只是你梦中之人,他何尝不是这般想。但是,但是……”但是是何故,香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瓜果也开始头疼,说道:“休要胡思乱想,总而言之他必定不知晓我的所见所闻。”
香兰侧目问道:“何以见得?”
李瓜果自负地说道:“自他穿开裆裤起,我便知其一言一行,如若他知晓,势必会同他人讲,或写成日记之类。”
香兰不以为然道:“若他憋于心里,你便无从知晓。”
李瓜果以不容致疑口吻说道:“岂有童子将心腹之言深藏于心之理,以我为例,自牙牙学语起我便按捺不住说出梦中之事,虽语出惊人,然童言无忌,长辈不以为意,岂不知我所言皆为心腹之言。等到你懂事后,更是对你知无不言。”
香兰不甘心地说道:“纵观李正果故事而得知,此人表面放浪不羁,实为性情孤僻。追随他的人皆为马屁精,他所追随的人乃不三不四之人,加之双亲忙于政务,无暇顾及他,是以他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腹之言的良师益友,且在如此环境中成长,此人必定富有心机,岂会轻易将心腹之言告知给他人。显而易见,若他是一匹狼,你便是一只鸦。”
李瓜果看着李正果长大,虽与他年纪相同,但隐约已将李正果当成自己的小孩,既是自己的小孩,纵有瑕疵,也容不得他人来指点。是以听闻香兰此言,心中不喜,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遂说道:“停停停,我问你,你在抖鱼杆么?抖得这般久,既便是鱼瞎了眼,也该看到饵了。你再不歇手,鱼儿想咬饵也咬不着。”李瓜果无言辩驳香兰,另辟蹊径,指责她疏于垂钓常识,以扳回颜面。
香兰扭过头来笑嘻嘻地说道:“没有啊,咋了?说不过我,想转移话题?”
李瓜果无奈道:“笨蛋!鱼儿上钩了。”
果不其然,香兰手忙脚乱地钓起一条四斤左右的鲫鱼,锈花针做成的鱼钩果真不经用,鲫鱼一经落地,随即脱了钩,在冰面上的雪堆里扑腾,李瓜果好不容易才摁住它。
直至日落收杆,二人仅得一条鲫鱼而已,但胜过空手而回,至少晚饭有鲫鱼汤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