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又刮起了风。
干冷的西北风刮的人脸生疼,墩实的土墙上卷起一阵阵的小型沙尘暴,落在房上,落入屋中,让人倍感厌烦,心生浮躁。
郭滔现在就很烦躁,一是这几天他正上火,二是屋外那马车上的老少。
他窝着火,嗓门很大:“将军,我家大人信任你可这就是你找来的妥当人”
“哧”,门外响起一声轻笑。
屋内,周士康对这位青年侍卫的态度很不满。
他就是个边将,虽然不高,但在凉州也有一席之位。
只是眼前这青年是贵人近侍,往后还可能更进一步。这种令人头痛的麻烦人物,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借着躬身,周士康将这份不满遮掩得丝毫不露。对坐在主位身着寻常棉袍的中年人恭敬一礼,周士康解释道:“大人,原本末将是想要派几只百人队护送您,可您说不经军部批准,这不合规矩”
“而且,您还说人要少,行动要快。我这么一琢磨,符合要求的就只有他们了。”
他们口中的“大人”搁下杯盏,笑了笑,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温和和沉稳道:“劳烦周将军操心,我也觉得这两人正好。”
“大人这”郭滔还要争些什么。
大人拍了拍他的手,掐住了话头。率先迈步来到了门外,对着马车上一老一少,拱手行礼道:“一路之上,有劳二位了”
大人同意自有大人同意的道理。年轻人见识少不知道,但他认得啊车厢里那位须发花白的那位,身上残破不堪、缺片少块的老旧衣甲,是早年间发放给极少数精锐边军穿戴的“北雁甲”。
所谓“老马识途”、“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选的人挺何他轻装疾行的意思。
车厢内的那位象征性拱了下手,意思一下。车夫位上的少年特地起身,拱手一揖,是晚辈对长辈的谢礼。
少年身上穿着一件久经浆洗的黑色棉袍,干净是干净,但有些地方掉色儿掉得厉害,变得灰扑扑的。少年人的脸也不似凉州人的脸,有些白皙,不见这干燥寒风的侵袭,也没有凉州汉的粗豪,倒是有几份俊朗。
大部分黑发束在颈后,但总有几绺不长不短在随风飘荡。一个单身老男人带的孩子,你也不能指望他太利索是吧。
或许是这干风刮得火气正旺,少年左眼睑下、脸颊偏上的位置正冒了颗痘。红彤彤、有些冒尖,正合他十六、七的年纪。
行完礼,少年的手就不自觉地往脸上伸,看样子是想挤了那痘。
“住手,瓜娃子别抠说不定你以后还得靠那张脸讨媳妇、吃口饭干嘛的呢”这吼声难听得就像拿砂纸剌耳膜。
少年被吼得有些不好意思,冲他们咧嘴笑了下,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
指指车里那位,介绍道:“他是老大。老大就是老大,没有名字,就叫老大。”
又指了指自己,打了个趣:“我不叫老二,我是韩策。”
“周将军已经很我们说过了。根据主雇您的要求,我们算了算。从这里到司隶,路程短,货物少,来回快,就收您个四十两吧”
少年的声音好似秋日午后的和煦阳光,使人舒服,可话里的内容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主雇还收费
那位大人还好,郭滔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声音直高八度:“将军他俩不是军中之人”
周士康笑得有些尴尬,含糊道:“当、当然是军人,就是但是”
就是
汉军可以战死,但汉军不可以战败。
这句话准确地说明了,在汉军之中,无论什么与荣誉相比,都根本不值一提。
而现在车上的两位,正是所谓的“败军”。确切来算,一个败军,一个败军之后。
依汉军军法,战败之军,将贬三级,兵不复用。汉人尚武,对汉人来说,不能服兵役的汉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汉人
这么算来,车上二人不仅不是“完整的汉人”,还是两个接“私活”的走私犯。官府不允许除正规镖局外,私自进行护送、跟商之事。
但在民风彪悍、紧接戎狄的凉州,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没错,是四十两”
周士康虽然坚持代付,可这位大人最后还是自己缴了钱。灰色布包中只有一个稍大些的元宝,其他都是些银锞子,致使韩策细数了三遍,才放心交给老大。
马车出了城,韩策用马鞭在大黑马屁股上轻轻一拂,嘴里喊了声“驾”,两边景物开始骤然后退。
操着那副粗砺嗓子,老大发话了:“这小子刚刚不说,那就让我来说。上了这车,就得按我的规矩办事不想听可以走,但钱就留下了。”
这一听好似上了贼船,韩策在厢外对他们歉然一笑。郭滔欲起身反驳,却被大人拉着坐了下来。
中年人拱手相问:“对了,不知老大原来是哪路军中哪位将军麾下”
这问题让老大讪然一笑,低沉的语气带得那副糙嗓子更加难听,“败都他妈败了,这种事还有什么好提”
一时疏忽,戳人痛脚。中年人连忙转移话题,从行李中拿出两纸包和一酒囊,先斟一杯递向老大,“一路辛苦,现有薄酒,先敬老大一杯”
老大却不领情,推了酒杯。从放着牛肉的纸包中拈了几片,细嚼慢咽。
“在军中习惯了,平时也不碰这东西。”
敬酒被拒,这位大人也不以为忤,倒是更加安心。一杯杯自饮自酌的同时,顺便猜寻老大原来的部队。汉军军令严苛的是不少,但穿得起北雁甲,却是不多。
有道是皇上不急太监急。郭滔觉得这老大实在不知好歹,大人敬的酒不知道多少人想喝呢你还推拒但自家大人都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发火。
左右别扭,索兴去车厢外透透气。途中感到有人扯他衣角,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大人将那包花生米递了过来,心下一暖,点头接过。
赶车的韩策看到发现郭滔出来,对其腼腆一笑。
爱笑的人运气不一定好,但一般也不会太招人讨厌。
看着这个间接骗自己上了贼船的少年,郭滔心下一叹,将手中纸包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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