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宾馆非常的安静,所有的房间好像都沉沉的睡去,只留下我们这一盏被浓厚烟雾所包围的小灯。老蔡用一种近乎于催眠的缓慢语调讲着三十九年前的往事,如同一列不停喘息的蒸汽火车,正用尽全部的气力完成一段最艰险的征途。而火车上的我们,并没有因为单一节奏的颠簸而昏昏欲睡,相反,越来越浓的雾气让所有人的神经变得敏锐而敏感。
巨大洞穴中的老蔡已经从最初的震撼与恐惧中冷静下来,甚至注意到墙壁中所嵌入的白骨,全部是人的小臂骨和掌骨,码放的非常杂乱,似乎是码上一层白骨,再用一层土覆盖夯实而成。这一堵墙少说也码了二十多层,里面的手骨多得应该是个天文数字。以致很多掌骨探出了墙壁,向外支着,好似要从墙壁中爬出来一般。
但老蔡并没有看到方厨子,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他应该是一直绕着墙走了下去,消失在了充满腐朽气味的黑暗里。老蔡向着深黑的前方喊了两声,也没有听到方厨子的应答。
就在此时,他们挖开的石墙那里,同伴呼救的声音响起,老蔡连忙跑了回去。下一个进入墙洞的工友,身体颇为结实,进到一半就被石块卡住,但双手施展不开,再也动弹不得。
没有办法,老蔡爬回洞里,用随身带的钢钎和小锤,帮他把卡住身体的石块一一清理,忙活了十分钟,才把那人原路推了回去。而洞外,老蔡听到了脚步声传来。
老蔡重新爬回洞穴时,方厨子已经站在了洞口,表情有些沮丧。他告诉老蔡,这尸骨墙里非常的凶险,让老蔡带着人赶快离开,出去后把洞口封号。又谁手拽过一个两尺长、一尺高的铁皮箱子,交给老蔡,说这是他们明家当年埋在洞里救急用的银两,他已经没什么用了,送给老蔡,作为帮他进洞的报答。说完就把老蔡推出了墙洞,那时老蔡明显感觉倒了洞穴里刮起了很大的风,尘土卷起,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而方厨子是死了心留在里面。
老蔡不敢再耽搁,憋了半天,还是对方厨子说了句保重,就爬出了洞穴。而方厨子在石墙的另一面也开始填埋洞口。老蔡出了洞,按方厨子的要求,填上洞口,这时,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三个人好奇的打开了铁皮箱子,里面竟然是整整一箱的银锭,总共有七八十斤。三个人愣了半晌,还是老蔡下了决定,把箱子弄回去再说。
老蔡来的时候就知道方厨子八成不会再跟着他们回去,一路上对路线做了简单的记录,这些天又走了几趟,带着箱子,顺利的回了指挥部。
一路上,老蔡和两个工友商量好,这箱银子的事是瞒不住的,索性施工队的工人每人有份,平分了,大家共同守住这个秘密。
之后的事非常顺利,老蔡他们回来说在搜救时发现了这箱子,不知是谁埋下的,反正是无主的,大家一人分了十锭,各自偷偷回家藏了起来。之后,搜救工作宣布失败,方厨子成为第三个失踪者,在老蔡他们一干人对巷道下面闹鬼之事的大肆传播下,加上之后金库外墙的发现,厂领导和市公安的领导都意识到,不能再大张旗鼓的搜救了。
很快,巷道被堵死,铁门也安了上去,随着防空洞修缮工程的草草收尾,施工队历时三个多月的地下生活宣告结束,大家再也没有回到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老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锭,递给了曹队,又说道:“这是当年我们带出来的银锭,几十年了,大家都纷纷找机会卖掉,贴补了家用,我手上还剩了几个。”
曹队端详了一下,又递给了我,点上根烟,陷入了沉思。
我看了看那银锭,典型的元代风格,却和官银有所区别,银锭下有银楼的记号,应该是民间私铸的。而老蔡的回忆,也解释了他最初为何对我们的讲述有所保留,以及他试图隐藏的内容。
这时,在一边听得入神,一直没开腔的王队说了一句:“老蔡,当年进过尸骨墙,了解大部分真相的只有四个人,那么,我们在金库外墙看到的黑塔和一地的白骨,很有可能就是从那里面运出来的,方厨子没有出来,那么另外两个人就有重大嫌疑,很有可能窃贼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的具体情况。”
老蔡冲王队笑了笑:“那两个人的可能性都不大,其中一个几年后的武斗中就死了,还有一位是六二年病死的,他们都是没见过多少世面,老实巴交的工人,我不觉得他们认识什么胸怀大志的朋友。另外,王队,还有一点你没说对,方厨子并没有在里面没出来。”
老蔡的话让我们再次震惊,“方厨子没死在里面,你后来见过他?”曹队显然对故事的反复反转很不适应。老蔡点了点头,不过仔细想来,也不难理解,最初我们调查时,老蔡给我们讲当时巷道里失踪了两个人,把方厨子忽略了,其实并不是老蔡的记忆出了问题,而是方厨子并没有失踪,老蔡后来又见到过他。
防空洞事件过去大约三年后,老蔡依旧在厂子里烧锅炉,日子平淡。老蔡住在厂里的一片小平房,因为是老职工了,去年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厂里给了一间只有十平米的小房。
那天是个夏天的傍晚,老蔡下班回到院里,却发现院中有很多带着黑泥的脚印,他也没多想,推门进了屋。屋里这时稍有些昏暗,老蔡却猛地发现墙边角落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老蔡吓了一跳,但隐约觉得这人有点熟悉。
仔细一看,这人正是方厨子,只是面前的方厨子,比三年前更加的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了。“方厨子,你出来了?”老蔡有些惊喜的问了一句。这时方厨子才抬起头,老蔡注意到,他一直用右手遮挡在眼睛上面,似乎非常的害怕光线。
方厨子向老蔡苦笑了一下,告诉老蔡,方天泰摆的那个阵非常难破,他用了几年的功夫,才刚刚摸到点门道,但靠他一个人很难成功,而且他动了里面的一些机关,阵中的怨念越来越重,不尽快解决,只怕会有大麻烦了。
方厨子说着,递给老蔡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求老蔡跑一趟阆中,找到金蟾寺他的师傅了尘大师,如果寺庙不在了,信封上还有一个地址,把信交给他,其他就不用管了。老蔡接过信,正想再询问两句,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腐尸味道,弄得他胃里一阵阵抽搐,而大脑如同缺氧般沉重,紧接着意识就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方厨子说完话就起了身,朝他鞠了一躬,但手却依旧遮挡着额头,然后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老蔡恢复了神智,外面已是星斗满天。一度老蔡认为是自己做了个噩梦,并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可他看到床上放的信封,而且是熟悉的厂里的专用信封,他知道那不是梦。
这个信封不但皱,而且浑身上下都是一股潮气和霉味,很显然,这封信方厨子早就写好了,一直揣在身上多年,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老蔡不敢耽误,第二天一早到厂里请了个假,座上长途车就去了阆中。
那会儿,从重庆座车到阆中,路上要颠簸十个多小时,老蔡倒了阆中,天已经黑了,只好找了个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找人打听金蟾寺的所在。一问才知道,几年前金蟾寺就已经让红卫兵小将们一把火烧了,现在半山上只剩了一堆瓦砾。
老蔡忙翻出信封,仔细辨认了一下,又向路人一路打听,在老街尽头的一个破旧的小院停了下来。敲了敲院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背有些微驼的老人,但和镇上的农民没有多大区别,并不像个僧人,老蔡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
老蔡开口刚问了一句老人可是了尘师傅,那老人看到了老蔡手里的信封,问了句,你是春江厂的,送给我的信?老蔡点了点头,那老人也不再说话,一把拿过信封,把老蔡推出了院门,告诉老蔡,赶快回去吧,不要再进那个防空洞,只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之后,院门就再也没有开过。
从那之后,老蔡再没有见过方厨子和了尘大师。六十年代末时,防空洞里发生了一次大火,由于水源离洞口较远,消防车又开不进去,那火足足烧了一天才被扑灭。老蔡远远的看着浓烟滚滚的山洞,心里惦记着方厨子不知道从里面出来了没有。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老子《道德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