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鼐和黄举人一见如故,彻夜长谈。两人聊得深了,长鼐才知道这黄举人不但深黯纵横之术,还是个黄老门下的阴阳大家,更擅长的是驱鬼迎福,开坛用法。
这个时期的满人官员,双手大多沾满汉人的鲜血,以屠戳换军功,坐上一方大员的位子。承平久了,内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怕那些冤魂索命,于是对佛道都很热衷。当然长鼐也不能免俗,这等大才,务实明理,又精通阴阳,一定要留在府里。
没几天,总督衙门的公函就下来了,那黄举人乃长鼐故交之子,从四川来江宁投奔,不存在伪造印信的问题,立刻释放,人也进了总督衙门做了长鼐的幕僚。当然,回过头去看,这一切都是按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在实施。黄举人从四川经多省来到江宁,为什么只在江宁才被查出伪造了印信?他面对官府,毫无惧色,侃侃而谈,应对自如岂非早有准备?他被囚禁牢中,一个外乡人,谁又帮他在市井中鼓噪声势,把他变成前明余孽被囚,引起官府的紧张?初见长鼐,他一个落魄举人,又怎会知道两江官府内勾心斗角的事情,而那么快就做出准确的判断和建议?
这些疑问放在一起,只有一个解释,这是一个周密的计划,很多人在暗处帮助黄举人接近长鼐,并得到长鼐的信任。但你即便知道了之前的计划,依旧弄不清黄举人下一步要做些什么,所以你只会把之前的一切归为巧合,归为天意,这也是百贯道最厉害的地方,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猜不到他要干什么。
我之所以对这个故事记忆深刻,完全是因为黄举人这浑水摸鱼之策引发的官斗结局。接到长鼐的奏折,康熙雷霆震怒,几道圣旨接踵而至,魏廷珍有了底气,彻查了两淮盐政之前的巨额亏空,曹寅和李熙自不能幸免。好在最后关头,康熙还是念旧,没灭门,只是抄家和流放,但曹氏一家至此衰败不堪,到曹雪芹这里才因此巨变而有了痛苦的灵感,成就了千古名著《红楼梦》。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百贯道,《红楼梦》也许就是《红楼记》了。
我说得尽兴,曹队听得入神,我猛地才发现,那三六零的末班车已经驶出了总站,缓缓向前开去。曹队忘了手上的茶缸,直接去摸方向盘,挂挡,茶缸落在裤子上,他大骂一声,狼狈地发动了吉普车,向前追去。
从香山总站到万安公墓,大约还有三站地,公交车开得很慢,完全没有以往夜班公交的气势,再加上路两边的灯杆间距很大,光线黯淡,公交车简直是在挪动,这速度不遇到事儿也得晚点。但曹队跟的轻松,他也不顾裤子上的茶水,要我继续往下讲。
黄举人进了长鼐的幕府,深得长鼐的器重,不但大事找他商量,很多公文也直接由他草拟。但黄举人并不以此居功自傲,反而将薪水大部分用于拉拢其他师爷,游山玩水,吃喝应酬。做事他又很低调,事情干得多,功劳尽量让给别人,上下左右都是一团和气,这样过了三个多月,长鼐对黄举人更是信任。但没人注意到,黄举人没事儿的时候,总爱一个在总督府的后花园转悠。
但不久,两江总督府开始出现一些怪事。先是一个跟随长鼐很久的老幕僚有天晚上值班,突然疯了,在院里大喊朱三太子来了,大家接驾。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名,长鼐赶忙偷偷把人弄到乡下治病去了。不久长鼐的一个管家又在总督府内悬梁自尽,只留下一封血书,说是以死替长鼐挡一个恶神,报当年的恩情。之后,总有人在后花园里看到一些白衣无头的人影游荡,弄得下人们夜里不敢进园子,甚至长鼐也碰上了一回,吓了个半死。更有一日,长鼐在卧房床上午睡,忽然惊醒,但四肢皆不能动,看到一个白影穿墙而入,又从对面的墙穿出,隐隐的手上还抱了个人头。长鼐本来胆小,那盐政的案子正查到紧要的端口,急火攻心,就病倒了。
这两江总督府以前是前明的汉王府,清军攻克南京时,汉王一家**,府内两千多口被斩杀,可说是血流成河。长鼐心知是冤魂作祟,连忙去请黄举人。黄举人告诉长鼐,此地积怨太深,妒气难疏,恐怕久留于此有性命之忧。建议长鼐暂时先搬出两江总督府,同时封闭后花园,他去请一些高人来做个法事,超度亡魂。待府里太平之后,再搬回来。但这事只可秘密进行,传出去会对长鼐会很不利。此时的长鼐已是六神无主,对黄举人的话自然言听计从。
第二天,长鼐就搬了出去,留下一些兵丁围住后花园,一切人等不得黄举人的命令,一律不准进去。黄举人则出城了几天,回来时带了十几个人,用几辆大车拉着一些沉重的物什,回到府里。但车上蒙着厚厚的黑布,也不知装的是什么。长鼐有点不放心,就安排了管家偷偷去看了看,原来是一些半人多高的铜鼎和各种香炉烛台,长鼐这才放下心来。
我正给曹队讲着,忽然看见前面的公交车停了下来,尾灯一闪一闪。我连忙让曹队把车停下,此时,我们在离公交车大概二三十米的地方,曹队连忙把发动机熄了,周围一片黑暗,连路两旁的路灯都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只剩下两盏公交车尾灯亮着。
我问曹队我们到了哪里,曹队四下观察了一下,告诉我应该在万安公墓附近,我们都不再说话,默默地等着公交车里的动静。可奇怪的是,我们等了很久,那公交车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约过了五分钟,曹队有些按耐不住,想下车去看看,我一把拽住他,朝马路一侧的黑暗中指了指。曹队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了半天,除了两边垂柳不断摆动的枝条树影,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曹队疑惑的看看我,我把手指放在嘴上,向他示意一下继续在黑暗中观察。
这时公交车的前后门“匡”的一声开了,声音大的我俩都是一激灵,这时原本黑乎乎的车厢忽然亮了起来,只是这本来就有些昏暗的灯光,闪烁不定,晃得人眼睛很是难受。此时我俩才注意到,路边有几个人影走向了公交车。
和我们之前走访的老人说的一样,是三个裹着黑袍的人,连头都裹了个严实,看不清面目。中间那个明显是被旁边两个架着往前走,确实袍子下面空荡荡,没有腿。但从另外两个人走路的姿势看,架着个人并不显得吃力,特别是上车时,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用了力,中间的人似乎是自己飘了上去。
曹队侧过头,低声对我说“老常,要不要过去看看?”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在闪烁不定的车厢灯光下,三个黑袍人在车尾的长排座坐下,其中一个还回头看了看,接着车厢里的灯光熄灭了。一分钟后车前灯猛地亮起,两道光柱照得远处雪白一片,我们这才注意到,公交车前摇晃着无数的柳条,好像有一股大风刮得一人无法合抱的柳树都在不停晃动。之后,是公交车发动机的轰鸣,车子颤了两下,缓缓地向前开去。
我在曹队耳边,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别忙跟,一定留出两百米的距离。”曹队点点头,手却一直扶着方向盘,嘟囔了一句“老常,真是见了鬼了?”
“见鬼倒未必,至少两边那俩个是人。”
“为什么?”曹队显然被我的话弄糊涂了。
“刚才公交车停下来,到那三个人上车,大概间隔了五分钟,这五分钟里,你有没有注意到是柳条摇摆的最厉害的时候?这时一种集体催眠的法子。”
“集体催眠又是什么?”曹队这会儿已经完全跟不上我的思路。
“催眠术一般来说,无论东西方,都是一对一的,催眠者通过一个物件儿,当然也有通过手势和语言的,控制力强的甚至可以不通过任何介质,让对方进入一种浅睡眠状态。这种掌握了对多人同时催眠的人非常少,能够在这些人无意识情况下实施同时催眠的可能凤毛麟角,但是我知道百贯道里,有这么个法门,只是到今天才明白他们竟然是通过树影的晃动作为介质,来实施集体催眠。当然,这玩意儿古籍里不这么叫,统称是幻术。老曹你仔细想,如果是鬼要上这辆车,怎么会使用幻术,那一定是人,有人在操纵这一切。”我知道曹队可能一时难以消化我的推断,但还是不禁说了出来。
“老常,我这脑子你知道,不会拐弯,你一下给我讲这么多东西,乱的慌,你还是先把黄举人的事儿给我讲完。”曹队见公交车已经开出了很远,发动了车子,缓缓地跟了上去。
“好吧,你开车,我讲,但你别跟丢了。估计到瑞王坟公交车就停了。”
在我们的车经过刚刚公交车停下的地方时,我注意到,所有的柳条都静静地垂着,没有一丝风。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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