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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老瘸是行里人,北京城有名的倒爷,倒腾古董明器三十多年,积累了许多人脉路子,听说和东城的郝四爷都有不浅的交情。他的生意本来越做越大,身价跟坐火箭一样,都快直奔九位数了,奈何五年前倒了一次血霉,大批明器遭雷子扫了去,折进去大半个身家,幸亏陶老瘸为人机灵,腿脚虽不灵便,跑得却比兔子还快,否则肯定得被逮进去蹲班房。
据陶老瘸说他年轻时是摸金校尉,倒斗界的一把好手,善使一柄穿山镐,发丘掘冢无数,摸来的明器更是数不胜数。后来在湘西钵子山倒斗时,遭了同伙暗算,差点被活埋在墓道里,虽然拼了死力逃得性命,却折了一条腿,身心都遭受重创,从此金盆洗手,躲到这琉璃厂开了个古玩铺子,明面上买卖古玩字画,暗地里倒腾明器鬼货。
陶老瘸是个极其努力刻苦的人,他移居京城三十余年,不仅混成了圈内有名的倒爷,竟还练就了一嗓子圆润的京腔。
陶老瘸正躺在榆木太师椅上,左手握着一把紫砂壶,右手拿着一柄折扇,边喝茶,边摇头晃脑地哼着京剧,看样子比中了彩票还高兴。我边走过去,边笑着说:“陶老板,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悠闲惬意,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陶老瘸见我来了,立时眉目舒展,放下紫砂壶,支起身子,拖着跛脚,一瘸三拐地迎了上来,笑盈盈地对我说:“保老弟来得正好。我寻思着正要去找你呢。老哥我捡了个天大的漏儿,淘来一件好东西,正要给你瞧瞧。”说着他把我拉进里屋,从一个鎏金檀木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瓷碗,双手递给我。
我拿在手里仔细一看,这碗也就巴掌大小,但釉色青翠纤薄,色泽莹润透亮,犹如一汪平静的湖水,再结合这造型看,应该是件越窑青瓷,就对他说:“这件越窑青瓷釉色均匀,卖相极佳,是件俏货。陶老板真是好福气,淘了个好宝贝。”
陶老瘸甩开折扇,悠闲地轻扇了几下,扬眉笑道:“保老弟好眼力!不瞒你说,这东西正是越窑青瓷中的秘色瓷,晚唐五代时期的绝品。上个月我去南方收土货,当地一个掮客说一个老太太要卖几个瓷碗,我就跟去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您猜怎么着,嘿!给我瞧见宝贝了,那几个瓷碗当中就有一个秘色瓷,那釉色,那品相,真应了那句‘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我看那老太太衣着光鲜,打扮时髦,满以为她非得开个邪价儿才肯匀给我。怎么着也得这个数儿。”
说着他抬起左手,比了一个七的手势,意思是以为要七十万。他哈哈一笑,接着说:“结果没承想她竟然把这秘色瓷当白菜给卖了,白白让我捡个大便宜,天可见怜,我这把老骨头的棺材本儿算是有着落喽。”
我说:“陶老板真是难得的人才,这北京话说的越来越好了,再过些日子,恐怕土生土长的老北京人都不及你地道了。”
陶老瘸摆摆手,左手扶在一把木椅上,撑着身子慢慢坐下,说:“可不是嘛。你说我一个广东仔,练这口京片子容易吗?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当年在北京这圈儿内混,要是操一口北京腔,说话就硬气,底气足,腰杆子硬,你一开口,人家一听你是外地人,先看矮你三分,甭管卖价买价都得差两成儿。”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说:“我真是老了,身子骨越来越虚了,才站了这么小会儿,这汗就下来了。”
我见陶老瘸坐下,伸出手把越窑瓷碗递还给他,没想到他脸一绿,慌忙伸过手来紧紧攥住瓷碗,接着长出一口气道:“保老弟,你可得搂着点儿,你越窑青瓷的碗你得双手接拿才保险。这可是我的棺材本儿,别给我摔碎喽。你瞧我这身子骨越来越差,我得趁着还能动两步,多捞点棺材本儿,要不我无儿无女的,将来可就凄凉喽。”
接下来陶老瘸嘬着牙花子发了一通感慨,说什么可怜他无儿无女,又身有残疾,年老力衰,将来死了连个哭坟的人都没有,但转眼看看手里的越窑青瓷,立刻又露出了笑脸,对我说:“保老弟忒局器,但凡有好事总不忘了老哥我,如今我得了一件好东西,自然也不会忘了老弟你。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儿个我做东,请老弟吃顿便饭,天兴居的炒肝、便宜坊的吊炉烤鸭、天福号的酱肘子、正阳楼的烩三样,可着这四九城的地道好嚼头,老弟想吃什么吃什么,全凭你做主。”
我深知这陶老瘸子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心说你这老家雀,把钱都串在肋条骨上了,死掰硬抠都扒不下来,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请我吃饭,这几句虚头巴脑的面汤话无非就是跟我客套客套。我虽不指望你请我吃饭,但怎么着也得揶揄你几句,好出出我那个古月轩珐琅彩鼻烟壶的恶气。
于是我笑着说:“既然陶老板请客,那肯定是要吃最好的,去天福号啃酱肘子恐怕说不过去。满汉全席我就不指望了,北京饭店、昆仑饭店、王府饭店什么的我倒很想去逛一逛,不过价格太贵,考虑到陶老板的棺材本有难处,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这样吧,我来北京这么多年,还没吃过归心阁的八宝醉鱼,要不陶老板带我去前门那儿开开眼界?”
陶老瘸一听脸都绿了,面露难色地说:“这归心阁可是四九城有名的奢侈饭馆,兜里不揣个万儿八千的哪敢去尝那八宝醉鱼。听说这鱼是从舟山渔场捞上来的上等红菱石斑,运到京城须得仍是活蹦乱跳,刮鳞去脏之后,先用武火翻炒,然后以古法秘制的醉汁淋浇入味,再辅以八宝佐料,最后以文火慢炖,出锅之后香气扑鼻,醉人心神,味道是妙不可言,据传当年慈禧老佛爷吃过八宝醉鱼后,凤颜大悦,称赞不已。不是我小气,实在是现在这风声忒紧,雷子死盯着不放,不怕老弟笑话,我这铺子现在是进项少出项多,每天都得亏损三五千,把我愁的哟,白头发都噌噌地往外冒。”
说着他眼珠子一转,忙把话题岔开,说道:“嗐,说了这么久,不知道保老弟来我这小店,所为何事?”
我见再逗下去就无趣了,便正了正腔,说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一个朋友最近得了一件玉器,我见识短,看不出来历,想到陶老板对玉器很有研究,所以特地来请你掌掌眼。”
陶老瘸听说我手头有好东西,顿时两眼直放精光,双手不由得往屁股兜上搓了搓,连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保老弟手头有好东西?快拿出来给我瞧瞧,不是我陶瘸子自吹,只要是玉器,甭管是春秋战国的璜琮琥璋,还是宋元明清的镯坠扳指,我都能掰扯出个道道儿来。”
我知道陶老瘸此言非虚,他鉴识玉器陶瓷的水准比起电视上那些专家来也不遑多让,便从上衣兜里掏出那张三足羽觞照片,给陶老瘸递过去,说:“不过这东西我也没见过实物,只有这一张照片。”
陶老瘸略带失望地接过照片,从裤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只是暗暗摇头,接着又到里屋东南角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一本线装本古书,一页一页地细细翻看,边看边抓耳挠腮,最后竟然连连叹气。
我不好打扰他的思绪,只得站在一旁干等着,就这么过了大概十来分钟,他合上那本书,拿着照片转过身来,红着脸对我说:“咳……,这个……,我刚才话说得太满,你朋友的这个东西,还真是不一般,我也没能看出它的来历,这实在是忒跌份儿了,倒让保老弟见笑了。”
“不过,虽然我瞧不出它的确切来历,倒也能看出一点其他名堂,不妨和保老弟说说,”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从外观上看,这个应该是羽觞无疑,不过却生有三足,形状怪异。年代越早的金石玉器,长相越是怪异,也就是和我们今天常见的玉器外观差异越大,由此判断这东西的年代恐怕在春秋以前。从质地上看,这玉黑的特别深邃,依我看既不是墨翠,也不是黑玉。这东西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着实古怪得很。你再看这刻的图案,”
他边说边用手指了指照片上刻有图案的地方,咂咂嘴道:“这些图案更加奇怪,虽然看不清具体刻的什么,不过我大致能够判断这应该是阴蚀阳刻的手法雕刻上去的,据古书记载,这阴蚀阳刻的手法是偃师所创,就是那个给周穆王献艺的奇人,这手法一直传到宋代,蒙古兵灭宋之后就随着偃师之术一并失传了。”
说到这里,陶老瘸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像是十分惋惜的样子,接着说道:“这阴蚀阳刻的手法是偃师传人的独门秘技,虽然历朝历代都有偃师传人,但他们行踪飘忽不定,因此传世作品非常稀少,价值之高堪比元青花瓷,但正因为这个原因,历朝历代仿品也不少。至于这些雕刻图案的内容,我看不太清楚,估计可能是些螭虎、虬龙、麒麟一类的纹图。”
听了陶老瘸这番话,我暗自心惊,心说这个三足羽觞如此神秘,竟连慧眼识玉的陶老瘸都看不出来历,至于偃师之术和阴蚀阳刻的玉雕技法,我听都没听过,不过偃师这个人我倒是知道,高中时古文课上学习《列子》,记得其中一篇里就记载了周穆王西游,偃师半道献艺的故事。
故事大致是说周穆王西游,在回国途中碰到了一个自称偃师的工匠,说要给天子献艺。那偃师技艺十分了得,制造出了一个能歌善舞的人偶,当众给周穆王表演。这人偶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跟真人一样,周穆王暗自怀疑这个人偶就是真人所扮,等到表演快结束的时候,这个人偶竟然挤眉弄眼调戏周穆王身边的妃子,穆王大怒,要杀偃师,偃师吓得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说的确就是个人偶,不信可以拆开看。
周穆王命左右打开一看,果然是个人偶,那人偶由皮革、木头、黑炭、丹砂、青镬、白垩之类的东西制作成五脏六腑和毛发皮肤,穆王让人拿掉人偶的心脏,它就变成了哑巴,拿掉人偶的肝脏,它就变成了瞎子,拿掉人偶的肾脏,人偶就无法走路,把这些东西重新放回原位,就又恢复如初。
周穆王很高兴,连连称赞偃师技艺如神,制造的人偶精巧绝伦,于是把这个人偶用马车载回了国。几百年之后,鲁班造出了攻城的云梯,墨子造出了会飞的木鸢,他俩都认为自己的技艺天下无双,结果听他们的学生讲了偃师的故事之后,自惭形秽,再也不敢吹牛了。
我当时读到这篇古文,觉得这个偃师献艺的故事八成是列子虚构的,哪有能和真人一样唱歌跳舞的人偶,那不成了机器人?后来阅历深了,才知道偃师在历史上却有其人,是一个十分了得的工匠,而且还传下了偃师之术,一直到南宋末年才失传,现在想来《列子》记载的偃师向周穆王献艺的故事或许真有其事,只不过古时文人素来喜欢夸大其词,把偃师献艺的故事夸张化了而已。
陶老瘸见我若有所思,大半天没说话,拍拍我的肩膀,咧着嘴媚笑道:“话又说回来,这个三足羽觞可是个好东西,埋没在这俗尘中可真是糟践了天物,咱哥俩也甭拘着了,老哥我有话就直说了。不知道老弟的那位朋友是否有意把这东西出手,倘能割爱,我陶瘸子愿意出高价买下,绝不会亏待了他。”
我听了直窝火,心说你大爷的,刚才还哭穷喊贫,连棺材本都没着落,请吃饭都请不起,现在却愿意出高价买这羽觞。我心里不爽,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照片,随便编了个瞎话搪塞他:“我那位朋友是个嗜玉如命的人,这件东西更是他的心头宝贝,藏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从来都秘不示人,别说匀给别人了,就是我想要看一眼实物,他都死活不让,所以才只是给了我一张照片,让我来找你问问。”听到这话,陶老瘸一脸的失落,撇了撇嘴,耸耸肩表示无奈。
我见天色不早了,准备辞别陶老瘸然后开车回家,我正要转身离去,就见陶老瘸“哎呀”一声,抬手一拍脑门,身子后仰,向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一声:“哎哟呵!瞧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这东西我刚刚才见过!”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