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我爷爷一直在揣测茅老道这么无条件地帮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照昨晚在暗道里听到的,茅老道跟背后支持村支书的那人,应该是师兄弟关系,他们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茅老道说“寄人门下”,寄谁的门下曾家从我太爷爷那辈开始就已完全没落,不存在门客一说,自然不太可能。他这么帮着自己,究竟有何目的
想着想着,我爷爷突然醒悟,用力扇了自己一大嘴巴子:都怪平时爱嚼舌根,这阴险狡猾的牛鼻子,指定盯上了我高祖父当年从曾国藩手中拿到的宝贝。
这么想着,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也能很好地解释昨晚暗道里那人说的“半斤八两”是何意思同门师兄弟为了同一件宝贝大打出手,这样的桥段再熟悉不过。
我爷爷是认死理的人,只要自己觉得对,别人再怎么劝也很难说动他,除非关乎性命。当时他打定主意,从今往后,无论茅老道再向自己灌输什么鬼神思想,他都不会相信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他本以为足够坚固的内心产生了动摇。
村里难得地过了三天太平日子。第四天中午,村广播喊我爷爷去村头,说是我奶奶让邮递员给他捎了条口信。我爷爷正准备出门,就见不少村民聚在刘铁根家门前,路边支起了褐绿色的帆布灵棚。唢呐锣鼓呜呜呀呀地吹打着,刘家头戴白帽在忙进忙出。
我爷爷眼皮直跳,拉过一人问谁过世了。那人朝灵棚方向看了看,压低嗓门道:“还能是哪个铁根噶。病了好久咯。要我说,这阵子村里头确实邪门,那牛鼻子说的没错,咱村怕是要遭灾咯。你晓不晓得,以前土庙那点,好几道人家都病咯。”
我爷爷预感大事不妙,说了声节哀,也不去听我奶奶的口信了,径直往山上跑。
跑到半路,看到茅老道已经在几个年长者的簇拥下,背着背篼疾步下山。
见到我爷爷,茅老道原本紧缩的眉头瞬间舒展,招手让他过去,从背篼里取出道符和朱砂,让他收好。我爷爷也不发问,只照做了。一行人快步下山,来到丁家夫妇的土屋前。
丁家夫妇屋前的路面上,已经坐了好几个病怏怏的村民,年龄有大有小,男的居多。病人家眷在旁搀扶,个个神色焦虑。见我爷爷几个来了,一些病人当先站起,口中直喊“道长救命”。茅老道让几位年长者把汤药分给他们喝了,然后放下背篼,示意我爷爷过去帮忙。
他让我爷爷也喝一碗。我爷爷见碗口乌漆墨的,知道那是神棍们惯用的药汤送符,摆手拒绝说自己没病。茅老道也不收回,只微笑问我爷爷已有多久没照镜子了。
我爷爷不明所以。茅老道递给他一方铜镜。我爷爷随手一照,发现镜子中的自己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完全是一副中了邪的晦气相,吓了一大跳,忙问茅老道这是怎么回事。
茅老道说他这段时间总跟尸体打交道,难免邪煞冲体;加之思虑过重,元神俱损,喝碗药汤镇心安神,并无害处。我爷爷依言喝了,只觉得这汤苦不堪言,似乎还有股子中药味。
趁着其他人灌药的当头,茅老道把我爷爷拉到一边,悄声道:“我跟这几位老施主打过包票,若救不得这些人,老道就得卷铺盖走人。曾老弟,这次你得帮我。”
我爷爷心说你也有求人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问道:“啷个帮”
茅老道望着面容憔悴的村民,肃容道:“这些老乡久居养尸地之上,尸毒侵体,邪气攻心,药汤只能镇心安神,无法根治精神。老道要用道门医学祝由术助他们吐纳服气,虚静内守。这祝由之术,讲求患者与医师心灵相通、相互信任。祝由者心无杂念,虔心引导;病患者身心放松,信任对方。这些老乡与我交情尚浅,恐怕很难进行,所以曾老弟”
我爷爷有些不情愿,毕竟他虽然是憔悴了些,但自我感觉精神头还挺足,远没有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而且他对茅老道怀有戒心,不想不明不白地成为他手下的小白鼠。
茅老道看出我爷爷在犹豫,叹了口气,对我爷爷道:“实话跟你说吧,老道问过你的身世。你出生那年,有位道友给你算过命。你命中有一劫,在而立前后,是也不是”
这事我太奶奶时时在我爷爷耳边提点,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而今被茅老道说破,他自然有些慌神。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也不明白太奶奶说的这个“劫”是什么。
茅老道掐指一算,轻笑道:“曾老弟是乙卯年生人吧,如今虚龄三十,可有子嗣香火”
我爷爷瞬间顿悟,额头冷汗涔涔直下,忙问茅老道解决之道,就差给他跪下了。
茅老道喟然道:“老道也只是凭空猜测,并非就做得准。天行有常,道法自然,我曾说过,你命中有此劫,我命中要济你。你我有缘,我自然会帮你。只是这结果,就交由天了。”
说话当头,村支书在杨善民和其他几个干部的簇拥下,也蹒跚着来了。
茅老道冲他们看了一眼,让那几位年长者劝旁观人群散去,只留下病人同他一道进屋,在丁家夫妇旧宅的内堂席地而坐。村支书在上座坐了,其他村干部则站在他边上。
茅老道在我爷爷对面坐下,盯着我爷爷的眼睛问道:“曾老弟,你信得过我么”
我爷爷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内心有些挣扎,迟疑着没答。茅老道叹了口气,递给他一颗漆发亮的丹药,让他吞下去。我爷爷倒也不含糊,接过来直接生咽了下去。
茅老道让大伙儿跟着他的动作学。堂内所有病人跟习武似的,双掌相对,上下隔开五厘米,指尖相反;两眼微阖,平视双掌,静心体察掌间的感应;如此保持十多分钟,双掌再缓慢作磨盘式对称转动,如同太极中的云手,细细感受体内气流的变化。
茅老道口中念念有词,每甩一次拂尘,就冲半空抛一道道符。内堂满是道符散发出的淡淡的药香。这香味似乎能催眠。我爷爷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脑袋也晕乎乎的,看面前的茅老道都重了影,心神一凛,刚要站起,就被茅老道按住肩膀道:“坐好别动。”
我爷爷小声问茅老道给他吃了什么。茅老道无奈道:“是麻药。这药不好弄,里头掺了曼陀罗粉,类似古代的蒙汗药,不过分量轻些,有催眠和轻微的致幻效果。你先别激动,这东西对身体无害。你信不过我,我只好拿这麻药做药引,引你出魂。”
我爷爷舌头打结地怒骂:“我出你大”骂声未落,就觉得周身一轻,仿佛许久不曾洗澡的人一次洗了个彻底,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我爷爷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发现自己还在丁家夫妇屋中,不过不是在内堂,而是在卧室,身边所有人也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应该是床的位置,现在空了出来,露出了那口阴森森的窟窿。
这时候,我爷爷听到茅老道的声音在耳边异常清晰地响起:“曾老弟,你已出魂。你如今身处的世界亦真亦假。切记,无论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心里清楚即可,切莫与人交谈,切莫执着追寻,更别妄图改变什么。如遇危险,自裁便可脱困。下面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
我爷爷迷迷糊糊地点头,抬眼见那暗道口,不知何时冒出个影影绰绰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