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二中的校园,这里发生着的一切都令我惊奇。操着南江北江口音的同学,隔着窗户数钞票的老师,巍峨的科技楼,连排如山的教学楼,安装有线电视机的教室,整洁而不断传出“嘀嘀”电子声的食堂,单独卫生间的宿舍……都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不过,与眼中充满的新奇相伴而生者,是心里涌出的无限陌生,除了扛在背上的被絮和拽在手上的旅行袋,找不到其他的熟悉元素。好在不是第一次寄宿,初一的经历已给自己准备好充分的勇气,用不着像曾经那样战战兢兢,那时连同学家长的和蔼问询都不敢直面回答;无需如同当初那样如履薄冰,那时用被单把自己蒙得密不透风才能入眠。同样纯净的陌生,同样以默默无言去面对,今天的我却多了几分悠然自得、坦然自若。然而,当漆黑来临,各种嘈杂归于寂静,冷若冰霜的月色还是刺痛了我的眼睛,泪水很自然地顺着颧骨和太阳穴间的狭道绕过耳朵这个中转站到达了枕面目的地。这样的夜晚,头脑过于清醒是一种罪过。赎罪的方法寥寥无几,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思忖和回想,显现的画面越历历在目。我在二中了,从此与这里的花草树木、桌椅楼堂、老师同学为伍,也宣告了中考理想的彻底破灭,翻身无望。理想是一件多么脆弱的玩意儿啊,何况我还把它寄托在不谙世事的校园里。我怎么能接受如此失败的自己?我怎么会心安理得地拿着渗透了血汗的银子交给手已酥软发麻的老师?但事已至此,失落、沮丧、自责、羞愧……再多的表情也只有随着窗口的月牙渐渐沉没的结局。前路漫漫,我根本找寻不到消沉的借口。跌在了中考,要奋起在高考,我暗暗用力抓起床单往脸颊狠狠抹去。
军训如期进行。一名童颜稚脸的教官声嘶力竭地喊着口令,挥汗如雨地教导,挨个仔细纠正我们的队列动作,我们被驯化得令行禁止。一旦训练哨声响起,我们便不敢有丝毫懈怠。即使平时的顽劣之徒,也变得俯首帖耳、循规蹈矩。这是军威的力量。军威不会因为单个教官的羸弱而损耗,无需展示杀伤性武器来炫耀。军令如山,不容置疑。在军营文化的熏陶下,生活充满了战斗气氛,紧张有序而斗志昂扬,血液流淌的方向带有扩张性和侵略性,让踌躇满志者更加信心饱满,让颓废失意者焕发容光。然而,校园毕竟不是军营。持续两个礼拜的军训很快就结束,一切随之重归平静,生命的流水账开始沿着时间的轨迹缓缓记录。于我而言,在军训期间与张焕、王熊熟识起来,是一种值得庆贺的际遇。都说三个好汉一个帮。有了自己的帮,就意味着有了归属感,使我从初入学校时的紧箍咒中挣脱而出,时常沉浸于这个年龄段本应拥有的欢乐之中,真正与二中融为一体,褪去了原身携带的异种心性,适应了一起同质化的过程。这不应归类为遗忘耻辱和决心的节奏,而是人性与环境发生冲突后的妥协。
高一时光过得很快,也很平淡。但这一年让我认识到在强手如云的实验班里参与考试成绩的竞争,会对一贯自命不凡者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我对自己仅仅居于中上游的状态,由起初的惊讶,到后来变得麻木,最后近乎顺从了这样的自然结果。努力有时候可能因为无可分说的理由变得徒劳。为了保持继续奋斗的动力,只有坦然接受被一次次考试成绩单所给予的定位,并尽力对业已形成的定位想好合理的解释之辞,以便安慰远在长沙的老爸老妈;尽管他们对我的学业从未产生过怀疑,也没有给予过任何压力。
文理科分班按照往常惯例应是高一下学期的事,然而我们恰好遇到了高考改革的浪潮。据说这届高考可能不再分文理,校领导在没有得到确切政策倾向的把握前,把我们晾到了高二。在高二开学后不久,听说一中已经分班之后,我们很快收到了自行申请进入文科班或者理科班的通知。同学们议论纷纷,都在细数从各自长辈那里得到的关于文理科好坏的信息。而我一片茫然,无从得知文科好还是理科好的参考,对未来的恐慌使我无所适从。班内同学除了少数几个像我一样还在观望外,大多数递交了选择理科的申请,包括张焕和王熊,甚至有的同学原本已经申请进入文科却被爸妈把申请书从班主任手中拿回来改成了理科。周围散发的讯息和发生的事情让我惊恐不已。面对关键时刻的人生抉择,我的内心在打仗:文科还是理科?单从各个科目期末成绩的数字来比较,又从全班同学的多数选择来看,我应当选择理科;但从自身喜好出发,我更倾向于文科;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可供参酌的因素。我懊恼没有家人能够替我做出决定,至少应该给我意见参考。我抱怨自己失去了果敢精神,班主任已经多次催促,我还是如此犹豫不决。直到截止之日,我终于决定选择文科班。
收拾好书本搬进高二(2)班,教室内已经热闹非凡,新班主任正在组织同学们按照座次表各自收拾入座。在这些争先恐后找座位、抢桌椅的新同学中,我没有发现一个是先前认识的,跟谁也搭不上话。但他们都兴高采烈的,像是约好了一起来到这个班上的老朋友,有说不完的精彩话题。只有我在自己的座位上沉默着,像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如同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异类。班主任站到讲台上,脸上笑逐颜开的表情超越了他表面凶神恶煞之相,和颜悦色而又铿锵有力地发表着欢迎词,同时严厉申明着班级纪律。不过,台下的同学们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兴奋不已地各自讨论着,猖狂的笑声异常刺耳。当班主任用拳头砸向讲桌之时才有片刻安静。也仅仅是片刻,不久气氛又热烈起来。我原以为这也许是因为并非上课所以大家觉得无关紧要。待到上课以后我才明白吵吵闹闹是教室里的常态,而且授课老师的教学水平让我无法恭维,也许是我不太适应这种学习的环境和教学的方式。同学们在课间更加肆无忌惮,大闹、打牌者比比皆是,甚至有的男女生在教室内公然旁若无人地亲密接触。宿舍里室友拉帮结派,不停吹嘘打架斗殴的“光荣”历史,相互比拼着谁在街上更“有单”(更像“扛把子”)。还有人为了争抢更好床位,居然因一言不合就从床底拿出铁棍向同学身上狠狠抡去。这些不禁让我大惊失色。这就是文科班的生存环境吗?简直难以想象。
这一切发生在我眼前的悍然事实,让我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深深的悔恨,也彻底明白了为何大多数同学选择了理科,留在了实验班里。我非常恐惧,害怕呆在这样的文科班里会毁了自己一生,却又想不到有谁能有办法帮我逃离这里。在求助班主任、年级主任无果后,我给校长写了一封十几页的长信。但没想到第二天这封信竟然转到了班主任手中,我被叫去谈话。庆幸的是班主任并没有斥责忐忑不安的我,反而对我好言劝慰,让我想清楚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道理。我知道自己跟自己的抗争已经注定了失败的结果,命运就这样安排了我的前程。所有的誓言和决心都如同被按了复位键,需要重启。如今把头再次蒙进被子里,只有一片晦暗,但混浊泪水的行进路线非常清晰,直抵魂灵的最深处,咸味那么浓烈、那么深刻。那一整夜的流逝,悄悄地在我生命的长河中打下了恒久深沉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