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年前的某一日,那时的天下格局动荡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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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晴,忽而阴云飘至,顷刻,大雨已落。
猝不及防的大雨,让驿道的百姓纷纷奔走。大雨如幕,仿若天河倒灌,泥泞与雨水被奔走的行人踩踏地四处飞溅,驿道上的茶棚成为不少避雨者的不二之选。
在这条遥遥驿道上的一间茶棚中,不少旅人便是为了避雨在此聚集。对于这种情况,茶棚老板自然是感到十分欢喜,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今日的茶资想必会赶得上平时数日的总和。
也许是外面雨势仍然没有停歇的样子,亦可能是临时起了些兴致,在躲雨的众人中,突然有人轻敲桌面,开始如说书先生一般,讲述着些引入入胜的故事。
沿着声音,溯其源头,看到的是一名衣着朴素的老者。这名老者虽然白鬓长须,却以人精神飒爽之感;其声音洪厚,言辞亦侃侃而谈令人信服,引人驻足。
时间依旧在流逝,雨势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小乃至消失,可是茶棚中的众人,却无一人,因雨势渐小而离开茶棚,老者的说书仿若有魔力一般,将所有人的脚都绑在了茶棚中,众人皆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老者讲述的故事。
…………
老者此时正在讲:话说天下奇人异士虽多,但多可归于方士武夫。方术者,千不存一,得天而独厚者也。初生之时,天道赐喜,生而知之,各划一脉,以念动脉,借脉以施天地道也。但凡为方士,弱则为百人敌,强可以变一军之战局,虽多不可达此境,但方术者多为千人敌。
老者一顿,端起手边的茶碗,饮了两口劣茶,清了清嗓子。
老者的突然停顿,可急坏了一众聚精会神的听众。其中就有个性急的
青年连忙问道:既然方士如此之强,那与其并称的武夫又是如何?
老者听到后,笑了笑,摇了摇头,把刚刚微抿了两口的茶碗放回桌上,继续开始了讲述:武夫,寻常可见,多为天道未置之者也。武夫,天道未置,逆命而行,日练体,夜练神,日日夜夜,反反复复,虽为劳神劳体者,可若两者相遇,武夫多半死无全尸。
青年又问:如此这般,岂不是方士一家独大,无武夫逞能之时,哪为何要把两者并称。
老者言:否,如若真如你所说,我岂会将两者并称之。方士虽有得天独厚之实,却尚且为人,而人力终有尽时,何可称无敌。世间方士何其少,武夫何其多,方士多为天生,武夫皆为后进,得天独厚者才几多人,后天进取者又多少人。以数取胜方为武夫战方士取胜之道。
此时有一小童凑到老者身前,问:老爷爷,那有没有武夫可以单凭自己一人就可以与方士对战的呢?
老者摸了摸小孩的头发:武分九品,四品登堂,三品外放,二品便是大宗师;术有五层,感知、调度、燎原、纵横。九品一品更比一品艰,五层近半靠天生。方士生来多调度,生调度,死调度,武夫九品自幼练,四品难三何寻,如若武夫战方士,四品可战二层术。
有人追问:四品战二层,四品武夫有何难,四品武夫又何战。
老者曰:四品武夫难又少,限于天资少有人能进入此境,且战亦难胜,仅仅自保有余,但是如若武夫跨过登堂,三品之后,同境武夫与方士胜负不过五五之数。
不知不觉中,突如其来的大雨已然完全停息。茶棚外,一群身穿蓑衣的年轻人一路小跑地朝着茶棚赶来。
“师父你说你明明岁数这么大了,怎么跟小孩一样,走着走着就走丢了,我们一行人累死累活地找了你大半天,结果发现师父你在这里装作说书先生,后日可是我们与孙国国主的十年一谈,我们再在这里耽搁的话,可就赶不上了啊。”为首的一位年轻人,着急地催促着老者。
“呵呵。文镜,和你说了很多次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外物惑之,结果只是区区的十年一谈你的心境就失去了平常姿态,这样怎么可以作为诸位同门师弟的表率啊。”
“可是师父,十年一谈可是……”
“新晋孙国国主,未继先代国主遗风,为人好大喜功,身下内臣多为急功近利,有小谋而无大志之人。孙国有身无首,乃衰落破亡之象三年之内孙国必衰,十年之内孙国必亡。孙国衰亡之象已成,我们门派何须要趟这最后一趟浑水。”
“但是师父,我们门派已经和孙国有长达百年的友谊,怎可一时间就放弃这长达百年的情谊,哪怕现在孙国呈现衰亡之象,但仍只是初显此象,我们就不能帮助孙国改变现状吗,毕竟这可是长达百年的情谊啊。”
“文镜你啊,怎么如此死心眼,你不如问问旁边这个小孩子算了。”
“师父你就别打趣我了,一个寻常的小孩子怎么可能……”
“哥哥这是你的茶。”身边的小孩乖巧的递了一碗茶给被称作文镜的年轻人。
虽然很想推脱,但是平时养成的习性让他还是端端正正地从小孩手上接下了这碗茶。
结果从小孩手上接下这碗茶的那一刻,碗中的茶水便开始消失,顷刻后,碗中已然没有了茶水。被称作文镜的年轻人,看向碗底,发现碗底有一个不大但也不小的窟窿。
原来这个碗是一个坏碗啊,年轻人猜到了最开始茶水没有从碗中漏出,是因为小孩用手堵住了这个窟窿然后倒上茶水端了过来,然后自己再接下这碗茶的时候,窟窿没人堵住,自然水就从窟窿流出,不仅自己没喝到茶,里面的茶水还打湿了自己的鞋子。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孩要这样做呢,年轻人有些不能理解小孩的行为,同时也不能理解师父看小孩赞赏的眼光。
老者走到了年轻人面前,把他手中的碗拿到自己的手上,在年轻人满脸的疑惑下,老者开口了:“文镜啊,这就是这位小友给出的答案,烂碗是已成衰亡之象的孙国,挡住窟窿的手指是我们门派,你被打湿的鞋子是最后的结局。我们门派也许可以拖慢孙国衰亡的脚步,最终的结局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会把我们门派拖入中原乱局的这个泥潭中。孙国烂的是根,哪怕现在枝叶仍然茂盛,可是表面的繁华并不能挽救它将死的事实。”
说完,老者把碗放到了年轻人身前,转身坐回了茶棚中的座位上。
被称为文镜的年轻人站立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眉头皱缩在一起,沉思着什么。
半个时辰过去了,除了站立在原地的文镜,其他人都坐在了茶棚中喝茶闲聊,稍作休息,老者则是要了两碟小菜与小孩在聊天。所有人在此时仿若都忘记了文镜的存在,只留他一人继续站在那里。
不知不觉中,文镜来到了老者的面前,手上拿着老者放在他身前的破碗。
突然间,被称做文镜的年轻人走到了老者身前,并且跪倒了下来。他没有说话,目光朝下,破碗则被他双手托举过头顶,就这样无声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近乎所有人的目光在此时都聚焦了过来,无论是他的同门师兄弟,亦或是仍留在茶棚中的其他茶客与茶棚老板,除了一个人,老者,也就是文镜的师傅,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看着跪在他身前的文镜,没有看着跪在他身前的弟子,他的大弟子也是他选定的传人。
老者没有看文镜,他扭过头对着茶棚的老坂喊道:“老板,来壶热茶。”
因为除了老者以外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到了跪着的文镜身上,茶棚老板自然是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是第一时间反应到老者的话,只是呆滞地,和把大部分人一样地看着无声跪在地面的文镜。
老者有些无奈,只能一个人走到附近的一张桌子上,拿起了一壶热茶,回到了自己原先坐的地方,回到了文镜的身前。
老者把眼神看向跪在他身前的弟子,也就是此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跪在地上的文镜身上,包括他的师父,也就是之前唯一一个没有看着他的人,在此时都看着文镜。
“茶,接着。”老者拎起茶壶,把水倒在文镜托在头顶的破碗里。
一边在倒着,一边在盛着。
茶水从壶口流淌出来,从壶嘴倒外界,再落到碗中。
茶水慢慢地倒着,碗中的水也是逐步变多,从碗底,到过半,再到近乎溢出,碗中最终盛满了茶水,老者一直倒茶,直到再多一滴茶水,茶水就会从碗中溢出,直到此刻,老者才停止了倒茶,把壶放回到了桌面上。
茶水倒在碗中,直至盛满,这一切都很寻常,哪怕老者把倒入茶水的量控制地极其的精确,也不会让人过分意外。
可是碗本身是破碗,从文镜先前被茶水打湿的衣袍可见一斑,而此时的茶水直到盛满都没有从碗底的破洞流出。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文镜也和那个小孩端给他的时候一样,用手指挡住了破洞,直至茶水盛满了茶碗。
尽管茶水是热茶,而文镜是用手指直接与茶水接触,但这样并不会给人以意外,那么到底是什么让场中的众人感到意外呢。
是态度,是文镜所表达出的态度。老者无疑是懂了。文镜的同门师兄弟是懂了,小孩好像也懂了,剩下茶客和茶棚老板好似没能理解,但是根据现场的局面好像并不是很适合自己说话,所以最终也选择了闭上了嘴,静静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整个茶棚再次安静了下来,这次是真的所有人都看着跪在地上,托举着一碗满茶的文镜,或者说除了老者以外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场中的文镜与老者,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候着事情的发展。
率先发声的是跪在地上的文镜。
“弟子不孝。”文镜一口喝完了之前托举的茶碗,一口气喝完了这碗热茶。
因为茶水盛的太满,在文镜喝水的时候,或多或少有茶水从他嘴角滴落。茶水从他的嘴角滴落在地上,声响虽然极小,但在场的所有人好像都能听到一样。
此时众人的视线汇聚在老者身上,汇聚到已经喝完茶水的,文镜的师傅身上。
半响,老者摇摇头,叹了口气,脸上虽然有些惋惜,却没有过多的悲伤,好似猜到了事情的结局一般。
“师傅,你应该早就猜到了我的选择吧。”
“你的位置怎么办。”
“就算孙国已死,我也想尽自己最后的努力。”
“现在还有机会,不回来吗。”
“我的位置,就由刚刚的小友接替吧。”
“那你走吧,别回来了。”
“弟子不孝。”
让人摸不清头脑的对话,骤然的发生,又骤然的结束。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被称作文镜的年轻人已经拿上自己的行囊离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放在地上的破碗。
老者,拿着这个破碗来到了小孩的面前,他轻轻的摸着小孩的脑袋,“小友,我们今日既然有缘,那你要不要来我门下,做我的弟子。”
小孩想了想,“那老爷爷,我做了你的弟子有什么好处吗。”
老者想了想,把手上的破碗递到了小孩的手上,“那如果是我把这个当做礼物送你呢。”
小孩,拿着手中的破碗,低头看着碗底那个小小的窟窿,然后抬头看着老者,“老爷爷,当了你的弟子管饭吗。”
老者听完,轻笑一声“当然管啊,那你要来吗。”
小孩听完,直接地就笑了“反正我也只是一个孤儿,多一个管饭的地方也挺好的,那么老爷爷我就当你的弟子吧。”
很短的时间内,老者一行人把茶钱一结,带上新入门的小孩离开了这里。
…………
小孩很快就与大不了他几岁的同门师兄打成一片,老者则是无声地一个人领队,一行人在山林间继续行走。在行进路上,小孩有一次跑到队伍最前,把破碗递到老人手中。“师傅,既然我已经进入你们门派了,吃饱穿暖也不愁了,那这个破碗也不需要了,你就好好留着吧。”
说罢,小孩把破碗送到了老者手上。
老者用手揣摩着,这个破碗,神色中好似隐隐的有些哀伤,直到他的手指摸到了碗底,他突然发现,碗底的不大窟窿被小孩用一个大小差不多的石子堵住了,而且他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就算倒上茶水,茶水也不会从窟窿中流出。
老者轻笑,摇头暗叹了一声:是啊,我怎么也没想到啊。
队伍继续在往前走,小孩仍然在和他的师兄们打成一片,只是老者从无声的领队,变成与小孩一起在和他的门人嬉戏闲聊。
…………
三十年后,中原最大国孙国在诸国的围攻与自己内政的腐败下灭亡,但是孙国的皇室却在一个叫做陈文镜的谋士的帮助下,侥幸的活了下来,并且在远离,原孙国国境的北方某地建立了一个新的孙国,史称后孙。虽然在陈文镜的帮助下,后孙一度蒸蒸日上,但是国君的腐败最终还是没有挽救这个国家,又过了二十年,后孙灭亡,孙国皇室悉数被赐死。攻陷后孙都城的国君,在攻陷后孙后,曾许以重利,甚至可以同意部分孙国皇室的存活,只求让这位名镇一方的谋士陈文镜,帮助自己。结果当夜陈文镜以思量一晚上为由,回到家中,举剑自刎。事发后,攻陷后孙都城的国君不仅赐死的全部的孙国皇室,还命令军队对整座城市进行了屠杀,那夜整座城市血流成河,除了极少数藏在尸堆里的幸存者,不论身份,城中近乎全部的百姓都被屠杀一空。
但无论何时直到生命的最后,陈文镜都没有和他的师门联系过,也从未向告知过任何人自己的出身。哪怕鬼谷门的真正实力足以改变结局,至少可以改变自己的结局,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打算秉承自己的理念,对于自己的结局他无怨无悔。
…………
在五十年前被成为文镜的年轻人便是这个名镇一方的谋士陈文镜。
而当年那个被老者收作弟子的小孩,则是后来名镇天下的鬼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