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老一幼的和尚出现后,寺中三人的表情各不相同。老和尚平静,周氏紧张。而她的丈夫,神色则精彩了许多。
这刚进来的和尚是月前持首府城的度牒来过寺庙一次的。身份似乎不低,来的那日本地城守开道,连卫神父也亲自上门拜访过。
和尚争庙?
周氏的丈夫笑了笑,拉着妻子后退了几步,让开了路。
年岁不小的和尚慕然间见着大殿坐着的老和尚。先是一怔,随即恢复如常。牵着小沙弥一步步继续朝着大殿中心走来。
“贫僧慧音,领白马寺命任此间主持。”刚进来的和尚双手合十,自我介绍道。
“白马寺?”老和尚未有动作,只是双眼环视,带着些迷茫道:“似乎,此间寺名才是白马寺?”
慧音听出他口音,眼神不自觉露出一丝鄙夷,不过也只是刹那。“那是一百三十年前的事了,白马寺已搬迁至首府。现在这里叫‘天门寺’!”
老和尚有些出神,淡淡“哦”了一句,身体未动。
对方似乎没有听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慧音微微蹙眉,鄙夷之色更重。也不再多说,牵着小沙弥右首坐下。
小沙弥看样子差不多十岁左右,光秃秃的脑袋加上圆圆的脸很是可爱。他不想自己师傅那般沉得住气,只念了一会儿经。便睁开眼偷偷打量这不知名的和尚。
见老和尚温和的望向自己,他赶紧又闭上眼装作念经。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睁开眼。他瞧瞧对方,又瞧瞧对方身后擦拭干净的佛像。觉得有些奇怪,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师傅。忽的,惊讶童声起:“师傅,那位大师和您长得好像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愣。原本已经打算离去的周氏与丈夫在这一刻也回过头,望向了两人。
看着近似的年龄,相同淡然的神色,一样的白须飘飘。更奇妙的是,鼻头上那颗肉痔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
周氏掩嘴笑出声来:“我却说这几日看着有些怪异。老和尚,你背后那座佛像的鼻子上也有颗痔呢?若是死你再胖一点,可不就是那座佛了吗?”
慧音双眼一睁,怒望周氏:“阿弥陀佛,女施主休得妄言!”
周氏被吼得一愣。她敢肆无忌惮调侃汉地来的老和尚,却真不敢与白马寺来的僧人作对。
原本只是想要瞧瞧热闹,却不想惹得对方发火。佛教在西唐虽信奉极少,但白马寺三字本身便代表了一种地位,那是唯一能在首府立足的寺庙啊!岂是他等这些平民招惹得起的?想到那日慧音来寺的风光场景,周氏的丈夫赶紧拉着妻子离开。
“无心之言而已!”老和尚平和道。
“佛说‘有可言,亦无可言’。”慧音淡淡回道:“唐传佛法中,对佛的敬畏之心是必须有的。”
“难不成汉地,常人可随意取笑佛家?”慧音回问道。
老和尚意有所指道:“汉人敬佛却不畏佛,所以信仰极多。”
“如若人人皆可言佛,伪也!”慧音道:“佛宗普渡世间,教化世人。世人当诚心、正心、明心以受。若无敬畏之心,人人像刚刚那女子般亵渎我佛。何谈其威?”
“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人人皆有佛性,无须刻意追求。当重心和意,忽其表象!”
慧音微感诧异,这和尚貌不惊人,言理却极为深刻,也不知是汉地的哪一辈师兄。他静下心来,道:“心意皆由皮囊所现,外不尊则内不诚。”
慧音师传西唐佛教嫡出一脉,天生慧根,乃是白马寺极为重视的后辈。佛法精通在其辈中无出左右,能被派往此间任主持亦可见一斑。
两人的短暂的几句来回,也直接体现了汉唐两地佛传的理念。在汉地,佛理不争、向善受儒家治者推广度极大。推崇心中向善,即可为佛。而唐地因受外来神教冲击,信徒极少。是以更加讲究‘尊佛、信佛’来维持信仰本身存在的理由。
老和尚想通了这点,低叹口气。止住了继续的争辩,问道:“你是亦仁的传人?”
听他语气平常,似是长辈问话。慧音有些震惊,这老和尚什么来历?须知佛学六家:仁、义、礼、心、智、德,乃是当年跟随佛宗的六位亲传弟子。不说佛门内部,便是在世间,也是辈分极高的传颂。
慧音不敢托大,恭谦道:“贫僧师祖。”顿了顿,又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老和尚道:“化外野僧,无名无号。”
饶是以慧音的佛性此时也难以按捺不满,“即入佛门,不知六道佛法号?岂能妄呼!”
老和尚笑笑,指指心口,“佛在心中足够!”
慧音低哼一声“伪佛”,便不再言语。没打算与他继续辩论下去。
老和尚闭眼沉思,神情似是后悔,又似无奈,更似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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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大殿静坐一夜。
第二日早,慧音叮嘱了小沙弥当日的课业后,便离开了寺庙。只剩下这名叫智通的小沙弥与汉地老和尚两人。
智通食过早饭,将师傅交代的课业默颂之后。睁开眼却见老和尚仍是如昨日所见的姿势般一动也未动。他幼童心性,不由好奇道:“大师,您来自汉国吗?”
老和尚望着他微笑道:“有区别吗?”
智通摸摸光头,不确定道:“寺中长辈好像不是很喜欢汉国的同门,显会上时时批判对方。”
老和尚好奇道:“是么?是批判他们什么呢?”
智通哪会注意到老和尚话里的字眼。自顾回道:“常听师傅道‘汉佛法不由衷,性无常性。信佛只为己私,不求堪悟。大谬!’”
“那...你的祖师亦仁呢?”老和尚神色有些奇怪,问道:“他有说过吗?”
听他提及祖师名,智通赶紧双手合十以示尊意,道:“祖师...我没见过祖师出现在显会上。”
“没出现过?”他若有所思低声道:“不代表没说过!”
智通不解其意,又问道:“大师您来这里干什么啊?”
“我来取走一样东西的。”对这可爱的小沙弥,老和尚如实回答道。
智通为难道:“可是师傅才是这里的主持。师傅带着我来,就是要重开此寺,传我佛教大道的。您是不能带走这里东西的。”
老和尚眼神亮了亮,问道:“如何传播?”
“议政厅批复了寺中要求,林云城只是开放的首城。师傅这些日便是拿着批文寻官府建寺的。”
“建寺?”老和尚默念几遍,眼神黯淡了几分。
智通并未察觉和尚的低落,自顾兴高采烈道:“师傅说天门寺规模不会白马寺小。到时候,林云城便会成为首府之外,我大唐佛教的另一圣地。”
“咦,身为我佛中人。您怎么好像不高兴啊!”智通这才发觉老和尚的愁容,有些愤慨的问道。
“师傅,我会将佛学传遍世间的每一处。有人的地方,必然就有佛心。”同样的喜悦,同样的期盼。
老和尚有些走神,从此刻智通的模样,依稀看到了当年那位弟子的影子。于是,他想了想,笑意重新浮现在脸上。伸出手,向着智通,问道:“你想知道,佛学在汉地为什么那么多人信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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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的一天是要做很多事的。每日天未亮时,她便要替一家人煮好早食。夫君上工后,她又要打扫屋子,浆洗衣物。期间,还要时不时盯着自家的孩子。忙完一切,时间差不多又到了夫君下工时间,赶紧赶忙的又要张罗着一家的晚食。
当老和尚带着智通来到她家院门前时,她正费力的从井中提水出来。孩子玩耍时,被邻家几个大些的孩子一桶水淋湿了全身。她骂骂咧咧训斥着孩子,打算烧一壶水。
见着老和尚到来,她放下捅气喘吁吁指着墙角:“扫帚在那边。去拿吧!”
不想今日老和尚却不是来借扫帚的。他温和笑道:“这些日受女施主相助。老僧是来看看能否有帮到女施主的地方。”
周氏愣了愣,哈哈笑道:“来到正好。帮我打几桶水,我正要替孩子换衣服忙不过来。”
老和尚双手合十,“力所能及也!”
待周氏替孩子换好衣服从屋里走出来时。老和尚已经替她将水缸填满了。院中间柴炉上的水壶正“咕咕”冒着水泡,孩子打湿的衣物也已放进衣盆。此时老和尚正拿着扫帚,帮着开始打扫自家的院落。
“哎哟,能干呢!”周氏有些惊喜,没想到老和尚竟做了这么多事。
老和尚笑笑,没有作声,继续扫着地。
周氏放下孩子,来到衣盆前坐下。道:“诶,等会儿别走啊。在我家吃顿饭!”
老和尚点头。
“阿嚏!阿嚏!”孩子或许是着了凉,忽然止不住的打喷嚏。
周氏脸色一变,皱着眉摸了摸孩子额头。骂道:“叫你不听话。这下好了,风寒了。又要花钱看病去。你个不听话的赔钱货!”
“看来没法留你吃饭了。这混小子要去城中拿服药。”周氏回屋拿了钱袋,不好意思对着老和尚道。
老和尚放下扫帚,走到她跟前。和蔼道:“老僧略懂医药,小孩子可否交给在下看看?”
“你会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