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和尚一路悄然行来。渴了,饮一口山泉水。饿了,便随意摘些野果充饥。脚步几乎未曾停下过。只是偶有夜深之时,才会倚一棵大树静坐。避开皎洁的月光,眼神望向西边,神情幽幽,不知想些什么。
如此走十五日,西唐林云城已可望见。他才走出了山中,清洗了一番,悄然遁入了俗世。
得益于五年前大汉门禁开放。以往作为军镇存在的林云城在这些年民生发展极快。远远可望城门口数不清的人流车队来往。由东边而来,自西边而去的人们井然有序的分向而行。茶铺饭馆密密麻麻的分布在官道两旁。其繁荣程度,便是汉之大业城也不过如此。而这,还仅仅只是城外!
他即走即停,沉默的观望番这般盛世。
一处简陋帐篷搭建的茶铺。尽管不大,里面仍是坐满了人。他来到铺前,揖了个佛礼,对着店内小二道:“小施主,可否施舍茶水一杯予贫僧!”
那店小二正忙得不可开交,蓦然听见声音抬头一瞧,见是一白须老和尚。愣了愣下意识往东边望了望,随即便不耐烦以手驱赶:“走一边去,没见正忙吗!怎的连汉地的和尚讨饭都到我唐国来了?”
他或是无心,又或本就是内心之话。但见话音刚落,里面怒喝声,拍桌声便起。
“娘的,说什么呢!”
“看不起汉人吗?”
几桌带着明显汉地口音的客商起身怒目而视。店小二虽不再言语,但眼神丝毫不曾服软,甚至略有挑衅的与众人对望。
有脾气不好的汉人便要上前找他理论。店家一步挡在汉人身前,笑容可掬道:“诸位,我不清楚汉国那边风气。但我西唐律法当道,当街斗殴可是要吃官司的。若是不满小店,诸位可结账另换一家。”
一席话顿时引来其余唐人叫好。几桌汉人涨红着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人忍不住挥拳便欲揍这店家。
“阿弥陀佛!”那人拳只伸出去一半,便被一只枯廋的手掌握住。“此事因老僧而起,施主实在没必要妄动了火气。”
那汉家郎颇为不愤道:“倒也全非是因为大师。”
他恨恨看了眼带着讥讽笑意的店家,又瞅瞅旁边几桌好整以暇看笑话的唐人。放下拳头招呼同伴:“走,赶紧交完货物归汉去。这鼻屎大的鬼地方老子实在恶心够了!”
身边的同伴纷纷道:“就是!受够了唐官的气也罢了。他娘的一个烂茶铺的唐巴子也敢瞧不起咱们。这地方老子下次是坚决不再来了!”
当下一群十几人结伴走出茶铺。刚才动手那汉家郎随手摸出一把银子撒在桌上,对着和尚道:“大师,可要随我等一同入城?不过先提个醒。这西唐,已经不怎么尊佛了!”
老和尚若有所思的望了眼四周,但见冷笑的店家,不屑的店小二,以及面带讽意其余人。揖个佛礼道:“如此劳烦施主了!”
这林云城门分为四道,南边为出,北边为进,各占两道。随着这群汉人进城时,他发现南边的商户出城时货税仅百出一,而进城时则是十出一。
他想了想,问向那仗义的汉人:“西唐如此税收,大汉朝堂可曾知晓?实为不公啊!”
汉人苦笑道:“多年前便是这样了。朝廷也不知怎么想的,不闻不问。着实苦了咱们这些跑脚行商!赚的又少,还时时受唐人白眼为难。真想舍了这西唐之地。”
和尚指了指西边,道:“那边呢?”
汉人道:“您指西夷诸国?”见和尚点头,叹气道:“西夷路途遥远。据说行商环境极好,当地人很是喜爱我汉家货物。可就是路途太远,语言也不相同。若非实力雄厚的大商,像我等这样的商人。想都不敢想!”
和尚点点头,不再言语。
一路进城后,但见车水马龙,酒楼鳞次栉比。街道上几乎全是背着行囊,拖着马车的商人。那汉人这才提醒道:“大师,佛家在这边不受重视。像你这般一人而来的僧侣实属难见,不知您欲往何处?”
老和尚笑着回道:“寻一片故地而。”
“故地?呵呵,这西唐。除了他们的首府,已是很难见得到庙宇了!”汉人一指远处尖顶建筑,“唐人崇西,无论文化学识,宗教信仰统统向夷人靠拢。现下,佛道几乎不可见。倒是白袍的什么神职多不胜数!”
老和尚笑而不语,稽首合十谢道:“施主不厌其烦讲解。贫僧谢了!”
汉人连连摆手:“大师见外了。我等一向信佛,加之同为汉人。应该做的!”
与众人分开,老和尚独自走进热闹的人潮里。期间不少人低声讨论,更有酒楼中人伸出脑袋打量他。
他脸色波澜不惊。自顾追寻着脑海里那段古老的路线缓步而行。然后,在城的东南角。他找到了那片记忆之地!
繁华说不上,热闹却是比城中更甚。老妪驻着拐杖晃晃悠悠,婆姨端着盆子来来往往,幼儿光着屁股打打闹闹。就是没有青壮男子的身影!
这,应该是一处平民的聚集地。年轻的男子们借着林云城的地位,此时应该在城中为养活一家人而努力。留在家里的女人们照顾着老幼,温馨且又平常。
但这里,又很是违和!处处可见红墙残垣,看似凌乱的分布在外圈。正中间,一处突兀而显的宫殿建筑与周围大部平房极不相合。若是以汉民来看,这分明便是大不敬。供奉神明的庙宇,怎可被凡民拆分用于自家居住?
但此时在老和尚眼里,似乎并没有流露出佛家被亵渎的不满,而是有了一丝追忆!他站在寺门前良久,在周围居民惊诧的议论声中推开了殿门。
原本应该是占地极广的庙宇,被百姓拆分占领后仅剩了这样一处主殿。保存的还算完好,院落与佛像并没有被人占领拆分。只是空寂,没有袅袅烛烟供奉,没有靡靡佛音低颂,就是连僧侣都见不到一名。
竟然寂寥如斯!追忆起当初此地的兴旺。此刻,连他的眼神也不仅黯然几分!
走进大殿,仔细端详了阵那座肃然的佛像。虽是灰尘满布,但佛像并未遭一丝的损坏。或许植根于华人内心最深处的谨慎畏惧,才使得它能保全吧!
他盘坐,背靠着佛像之下,闭眼冥思。佛像在他身后,隐隐有一层莹莹宝光,随着他的呼吸频率一闪一灭。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他睁开眼,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满意。
他起身,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灰扑扑的佛像。摸摸自己的脸,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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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是这片平房区最靠近庙宇的一家。夫家姓李,但是在西唐,外人对她的称呼并不像东边同宗大汉所谓的李王氏。在讲究人民绝对平等自由的国度,冠以夫姓是不允许的。所以,一般人称她为王氏。
王氏忙着晚食迎接待会便会下工的夫家。眼神却时不时瞅一眼刚刚老和尚进去的庙宇。在她的记忆里,和尚....是很难见到的。而这一月,便见到了三个。她心中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天性,想要见到这三名和尚相遇时的场景。
百年前,西唐议院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明整顿。在那场狂热的整顿中,唐人们高喊着“我们不要与东边乞儿之国的同宗。信奉民主与自由的盎西曼帝国才是我唐人文化上的同宗之国。”在这种号召下,但凡由大汉传来的本族文明损失殆尽!其间,当然也免不了佛家与道家这样信仰。除了在首府还有一两座刻意保存下来的庙宇道观。整个西唐,人们几乎都改奉盎西曼传来的神教!
而在王氏家中,三代人同样遵循着神教礼数,每日都会诚挚的祷告女神对于世间的恩赐。所以,她很好奇这三名异端待会不会为了场子大闹一场。
孩子惊恐的大叫打断了她的出神。她放下手中活计,以为又是邻家孩子间的大闹。想着恶狠的邻家婆娘,赶紧拿了根面杖跑了出来。
门口,那和尚温和的看向自己的孩子,眼神中颇有些无奈。自家孩子慌张哭喊道:“娘,怪....怪人!”
王氏警惕的护着孩子,问道:“你干嘛!”
和尚双手合十,礼貌道:“女施主,可否借用扫帚一用!贫僧想要打整一番寺中,以求个干净寄居地。”
听她浓浓一口汉地语,王氏心中不免厌恶,嘲讽道:“哟,汉地来的哦。那破旧肮脏的寺庙还打扫什么。正是适合你们那儿来的人!”
和尚并不动怒,认真解释道:“女施主偏见了。汉人,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大家同祖同宗,何来歧视呢?”
王氏虽然在西唐只是平凡人家,但骨子里对汉人的不屑却是与生俱来的。她蔑笑道:“乞儿之地!”
和尚苦笑摇头,不理解这些唐民的优越感从何而来。也并不打算与她继续争论下去。只是道:“扫帚可否一借?”
王氏自认得了口舌便宜,满足的一指墙角。“诺,拿去用。记得归还,你汉家乞儿来我大唐偷摸拐骗不少。若是不还,小心我拆了你的佛像。”
和尚道了声谢,躬身拿走扫帚回道庙中。
有母亲在旁,小孩胆色大了些。好奇问道:“娘,他是什么人啊!”
王氏瞟一眼和尚身影,教训道:“都是些肮脏不信神的乞儿,离这些汉人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