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只从宋安的眼神中捕捉到刹那的激动,随后便是黯然。
他放好盘子,正式向儒生行礼。“虽然我活不久了,但还是很感激您们救了我。”
儒生笑笑,“你认为....你活不久了?”
宋安点头,“我这病,治不好了。以往还有血亲渡血,现如今....”他想及候莫隋礼,心中一阵难受,道:“我时时想,或许我本就不该存于这世上的。为了我,父亲受了拖累,与家中关系越来越冷淡。而娘亲,也与家中闹翻。带着我四下求医,受尽了委屈!”
他看着儒生,心中说不出的天然亲近让他忍不住问道:“您说,我这种人怎会存在于世上呢?”
儒生的情绪并不受宋安话丝毫影响,仍是那般温和的语气道:“《告子下》学过?”
宋安微怔,点头。
“那你理解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句话吗?”
宋安明白他意,摇头道:“我知您意思。但我不是!”
儒生眼中有些好奇,“你为何如此悲观!”
宋安出神的望着天空的云彩,轻声道:“我觉得,娘亲也许已经放弃我了。”
一声脆响,宋安傻傻望着儒生。不知他为何忽然敲了自己一下。
“天地间最不应怀疑的便是母爱。”儒生笑着道:“女子十月怀胎,其中苦难艰辛难以尽言。你母亲为你所做的,你自己心里应当明白。”
年幼时从不与家人联系的娘亲,自己发病时夜不能寐痛苦欲绝的娘亲,孤身一人对抗候莫府的娘亲。
宋安追忆着与娘亲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眼睛不觉湿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蜀州寻我母亲!”宋安回过神,坚定道:“娘亲受了些病,一直留在那里。”
儒生语气有些飘忽,便似天上的云朵。“你确定自己去了有用?”
宋安愣住,随即黯然道:“也对,我活不久了。”
儒生好笑道:“从你醒来之后,胸口可曾如往常那般难受过?”
宋安怔住,此时才反应过来。昏迷前,胸口气血涌动已经让自己难以承受了。但在此地醒过来后,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他不可置信的望着儒生,结结巴巴问道:“您....您的意思....我好了?”
儒生道:“并未完全,还需要一段时间。”
“您救了我?您是什么人?”
儒生微笑道:“是我师傅救了你。至于我....你应该是认识的吧!”
“您师傅....”宋安想着那个装束说话都极为奇怪的男子,以及他左手上的伤口。呆呆道:“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儒生点点头,对他的反应极为满意。“若师傅愿意,以后或许会告诉你的。那么现在....”他眼神灼灼的盯着他,“候莫宋安,你愿意留在这里治愈你的遗疾。成为我的师弟,学得一身本事后,再去寻找你的母亲吗?”
“我...想治好病。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娘亲,阿福叔他们会担忧我的。”他顿了顿,为难道:“而且,我已经有了一位很爱护我,大能耐的师傅了。”
儒生始终温和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语气中的傲意隐隐凸显,“只要师傅收了你,其余人便不敢再成为你的师傅了。而你亲人那边,待你他朝翱翔于九天之上时,他们只会欣喜自豪,以你为荣。”
宋安真的是沉沦进儒生的话里美好的将来了。不过,罗业多年的教导让他极为早熟。陌生的三人,奇怪的组合,毫无由来的热切。
他沉默了!
儒生并未见怪他的态度,眼中反而生出一股欣赏。他换了个说法:“你应该很清楚你的病。要想根治,需要花很多的时间。拜入师傅门下,以后痊愈自可离去!”
宋安不能,也不愿再拒绝了!
....
....
随即,.他就被那位即将成为他又一位师傅的男子给震住了。拜师就在中午的饭桌上进行的。儒生道姑站在他身后,桌子上只有两人一虎。拜师礼就是...一只兔腿,还是男子从自己碗里夹过去的。
“我姓候,名爱国。”
宋安暗自思忖,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名。脸色稍有变化,候爱国便看出来。当下语气不善道:“是不是在想为师的名字啊?”
宋安正要点头,猛地却察觉到了不妥。赶紧摇头道:“学生不敢!”
名分算是定了。宋安这才知道儒生姓丘名仲,乃是大师兄。冷冽道姑姓单名阳,二师姐。而白色大虎白闪闪,是自己的八师兄。
“你是老九,以后我就唤你老幺了。”侯爱国嚼着兔腿模糊不清道。
“九师弟。”大师兄温和回礼。
“老九。”二师姐淡淡回礼。
“小九儿。”八师兄喜笑颜开,“我终于不是最小的了。”
称呼上,宋安却是难得的执拗了一回。坚持只称对方‘先生’,不肯用师傅二字。
侯爱国很是仔细的看了他半天,在二师姐的冷哼中。意义难明道:“其实这个称呼也不是很准确。”
“你的病,下一次是半年后。从明日开始,你先随你八师兄四处练练。身子骨达标后,你大师兄和二师姐会找你的。”
宋安本还想问问,二师姐之下八师兄之上的那些师兄们。但先生说完这些,便负着双手迈开八字步走了。他转头看向八师兄,想要问些话。却见着它虎爪架着的筷子正放在自己碗里。夹起仅剩的另一只兔腿。
标志性的笑容又起。“小九儿,这是你孝敬师兄的了。记得待会洗碗啊!”
.....
.....
宋安从未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能跑。跟在八师兄身后,跨林跃涧、穿山爬树一点也不觉得疲累。以往多走几步都会乏力的身体现如今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气”。
对,就是一股气。从胸口而来,顺着全身而动。四肢被那股气充盈着,奔跑跨越似是都由那股气托浮着。
他跟在八师兄身后,看着师兄的模样。宋安总是止不住笑。
八师兄实在太有趣了!初见时的恐惧随着这几日的相处全然没了。它下河抓鱼、树上摘果、砍柴收菜。何人能想得到,几人的生活居然是由一头大虎来负责!
“我再辛苦一阵,后面这些事情可都是你来做了。”白闪闪吐着舌头,兴高采烈的回头对他说道:“好好学着,不然以后挨了师傅骂。可别怪师兄!”
宋安笑着,跟在它身后有模有样的学着采摘一块田地里的青菜。“师兄,这是什么地方啊。这几天怎么完全见不到其他人啊!”
在这里生活了三天,除了每日早上前往那空荡荡的大殿与先生见礼能见着大师兄二师姐外。其余时间,连吃饭时也只能见着先生。而跟着八师兄这几日,更是多余人的影子也没见着一个。
白闪闪头也不回道:“山势这么高,寻常人哪里上的来。”
“寻常人?”宋安手慢了几分,想到以前师傅罗业曾讲过的一些故事。不禁道:“再高的山总是有人能征服的。”
白闪闪抬起头,标志性的一咧嘴笑道:“咱们不就是吗?”
“世间如此之大。就先生与师兄师姐能在此山?”宋安诧异道:“我听闻儒家亚圣与道家七贤中,便有人能独守千仞。”
白闪闪的虎眼中明显带着了些戏谑,它停下手中的活道:“小九儿,你是想搞清楚咱们是什么人么?”
宋安理所当然道:“对啊!”
“那告诉你。刚刚师兄说的寻常人,也包括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人。”见着宋安张大了嘴,它得意道:“这里是哪儿?这是卡其斯山脉的顶端,东西的分割线。你瞧半山腰那一坨一坨的东西,看见了吗?那是云彩,就是你在俗世间需要仰头才能望见的。”
听到这山的山名后,宋安就忽略了师兄后面的话。卡其斯山,宋安是知道的,那是天下间最高的山。可是,那是在大汉的最西边啊。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明明还是在关内道的。
“师兄,记得我昏迷的时候,还是在关内道的吧?”
“关内道?”白闪闪摇摇头,茫然道:“你们俗世对地域的划分我很早就不清楚了。你小子也算命好,恰好遇到师傅带着我们从北边归来。”
宋安道:“师兄,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昏迷的地方离这里不下千里,怎么带我来的这里?”
白闪闪呵呵一笑,满脸的得意:“你师兄我带你来的啊。师傅那么懒,大师兄有洁癖,师姐...更不说了。”
宋安感动道:“师兄,多谢你了。竟背着我走了如此之远!”
白闪闪毫不在意道:“不过小半日的事儿。你我师兄弟,谢什么啊。”
“小半日?”宋安傻了,自己这位八师兄带着自己只用了这么点时间就从关内道来到了这里?他喃喃自语:“一日千里?”
“什么一日千里?”八师兄一脸的不快。“此山距你昏迷的地方三千二百里。你师兄我背着你到这儿也不过小半日。‘风从虎,云从龙’你没听说过?不是我自吹,这天底下啊,就没有能比你师兄我快的,便是师傅,也是赶不上的。”说到此,它话头微顿。虎脸望天,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小了不少:“那个蛮夷婆娘要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