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逆不道(二)
行了一阵,却见前边队伍停了下来,一群人往左侧顿足观望。厉先生和凌云霄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赶上前去,原来正是行到了南坡镇所在,这些人众触景生情,忍不住停下脚步好好观望一番,也许今日一别,永世不再相见了。
只见那南坡镇子所在,被阳有仪那一把火烧了之后,如今早就成了残墙断垣,废墟一片了,一眼瞧去,满目感受到的皆是死气沉沉,苍凉无比,哪还有了以前种种的繁华景象?
众人无不洒泪,心情格外沉重,赖以生存的家园,突遭生变,转眼成空,谁不难过,谁不悲切,谁不伤心?
厉先生理解众人之心,但时间紧迫,不能在此多呆,便硬着心肠催促道:“大家瞧一眼就行了啊,还是加紧赶路才是,误了时辰可就坏事了。”
在厉先生几人不住声的催促下,众人方才抬起步子,缓缓上路,那也是一步三回头,边行边泣,走得是缓慢之极。厉先生几人是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好在行了一阵,过了南坡镇所在地界,众人实在是瞧不到南坡镇分毫了,才又恢复了原先的行走速度,慢慢加快步子起来。
不过队伍中孩童老人不少,要得互相帮扶着前进,也是快不到哪去,幸亏阳有仪想得周全,寻的那地处离义庄路程也短,不过三十来里,日头尚未西沉,便已行到了。
风乐与阴无极早迎到路口等候,见众人来到,便急急领着众人拐上左侧的一小土包上,厉先生对着罗盘围着土包绕了一圈,点点头甚是满意。待大伙儿都来得全了,阳有仪着人又是清点人数一番,看有无遗漏,另又叫人架锅造饭,赶了一天的路,天大的事情,也大不过填饱肚子紧要。
凌云霄指着前边远远处一座黑黝黝的大山对着厉先生道:“师父,前边那山就是乱葬岗,岗下有个大洞,就是这些尸物的埋尸所在。”
厉先生对乱葬岗并不陌生,早些时候他就经常来过此地,但对以岗下竟然藏着个大洞,而且还是尸变发源之地,倒是第一次听闻,闻言不禁对着那山多望了几眼,兀自沉吟不语。
凌云霄小心翼翼问道:“师父……?”
厉先生回过神来,想了一想,道:“小三,你带为师进那洞里瞧上一瞧。”
凌云霄一惊,问道:“现在?”
厉先生双目炯炯盯着他,道:“怎么?你怕了?”
凌云霄一挺胸脯,傲然大声道:“不怕,只要和师父在一起,就算老天塌了下来,也没什么好怕的。”
厉先生笑骂一声道:“油嘴滑舌。”当下在土坡周围制下几道禁锢,叫过阳有仪几人,又是吩咐一番,便要带着凌云霄上路。
阳有仪等人见他只带着不学无术的凌云霄进洞查探,自是吃惊不小,忙忙上前阻拦,厉先生瞪起眼睛道:“为师如此做法,自有用意,你们只管守好此地,护大伙一个周全便是,别的事无需多理。”阳有仪平素最为惧怕师父,见其说话严厉,不怒自威,哪还敢再行阻拦,只得让至一旁,厉先生拉着凌云霄下了土坡,往前大步奔去。
两人脚程极快,不多时便已赶到乱葬岗山脚之下,凌云霄当前引路,顺着山脚往里走去,终是忍不住,有些不解问道:“师父,徒儿愚笨,道法差得很,眼睛在暗处又不好使,您老怎的想起让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子相陪夜探此洞?”
厉先生笑道:“不磨练不成材,不多练练你就永远原地踏步,何况那土坡守护任务繁重,不似义庄有护墙防卫,四面光秃,急需道法修为高深之人镇守,想来想去,只有你能相伴为师进洞咯!”
凌云霄扰扰头道:“那老计不也是对道法一窍不通么?怎的不叫他一同前来?”
厉先生佯怒道:“那好啊,你回去叫他来替你,你就不必与为师进洞了。”凌云霄只道是师父真的生气了,一吐舌头,不敢再说。
厉先生见吓唬住他了,微微一笑,才道:“计先生虽不熟道法,但一身武功修为,犹在你之上,若是土坡有些什么不测,单凭人力,他也能独抗一处,所以只能叫你前来了。”
凌云霄见师父说话语气温和,偷眼瞧他,面色平静,知道师父并未生气,遂放下心来,大着胆子又问道:“师父,徒儿尚有一事不明,您说,若是尸兵来袭,您老又进洞去了,他们如何能够防得住?”
厉先生笑道:“一路来为师不停的探测,这方圆数十里地里,并无尸兵踪迹,所以为师才要进洞一探,瞧瞧是不是藏在这罗盘探查不到的阴暗地处里?”
凌云霄呵呵一笑,舔了舔嘴唇,道:“这罗盘真是个好东西啊,师父,一会您得教教徒儿,怎么用罗盘寻出那些妖物来。”
厉先生摇头道:“一般寻常术士,都会此类寻妖之法,这是吃阴阳饭这行当的入门基础,以前为师都多有传授,只是你这家伙耐不住半点性子,从不肯静下心来修习,是以觉得此术很是玄妙难解,其实不然,现在一时半会的,让你临时所学,又哪里记得住,以后再说吧。”凌云霄被师父说了一顿,窘得是面色微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下去,再也不敢出声相询。
行了一阵,凌云霄指着前边道:“师父,到了,就是此洞。”
厉先生抬眼望去,只见前边十丈处,山壁藤蔓中,一个偌大无比的洞口显露在两人身前,洞中冷风不停涌出,这夏秋时分,本是炎热之时,但洞外四周,却是冷冽异常,寒风刺骨。厉先生不由停了脚步,是暗暗吃惊,好大的一个山洞,竟是隐藏得如此之深,自己呆在南坡镇也有些年头了,竟然未曾发现此洞,说来也真是惭愧,若是早早发现,何来发生这尸变之事呢,说来说去,还是大意了事啊,心中如此想着,不禁暗暗咒骂自己一番。
凌云霄眼见师父瞧着山洞走神,只道也被这大洞给震惊了,笑着道:“师父,徒儿刚发现此洞时,也是大大的吓了一跳,这洞真的大得出奇,师哥初来之时,更是好笑,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厉先生回过神了,右手伸指在凌云霄额上眉心处一弹,道:“如今你已开了天眼,这就随为师一道进去吧。”这一弹甚力,凌云霄只觉额上生痛,双眼随之一黑,唉哟一声还没喊出口,视力又自恢复,触眼之处皆是明亮如昼,瞧什么事物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听师父如此一说,知道是天眼所为,不禁忘了疼痛,欢天喜地随着师父奔入洞中。
两人往里直走,沿路不断见着地上散落着大量的杂物器刃,定是洞中晚清残军落下的物事,只是未见一具尸首,想来俱都变成无魂尸物了。厉先生行了一阵,低头瞧了手中罗盘一眼,不禁咦了一声,脚步加快,往里急奔而去。
凌云霄知道师父定是发现了尸兵踪迹,本很放松的心态犹得提紧起来,紧跟在师父身后,急行中心中却想着道:“原来剩余尸兵果然藏在洞中,只是那么多日,它们竟是不出洞去,当真奇怪得紧,难不成洞里还有引它们兴趣之物?”正胡思乱想着,却见眼前一空,已进入到一大洞之中,四处空旷,地上更是杂乱不堪,刀枪衣物是到处散落,地中壁上更是血迹斑斑,可知此洞前些日子里发生的激战是何等的惨烈。
厉先生进了此洞,停下步子,侧耳听了一会,面色有些疑惑,自言自语道:“奇怪?”
凌云霄低声问道:“师父,奇怪什么?”
厉先生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声,又竖起耳朵耐心的听了一会,然后又瞧了瞧手中罗盘,面上是惊疑不定,皱眉想了半响,抬起脚步继续往里奔去,凌云霄猜想师父定是发现了什么甚为难解的怪事,心中虽是好奇万分,但也不敢再出声相询,强捺奇意紧跟着师父继续前行。
走了一段路程,前边竟是一大片的水域,黑沉沉的看不到头,远处岸边依稀见着一身影,盘腿坐在岸边,那人身后摆着六具大棺,正是那存放尸兵的墨玉血棺,棺盖早已打开,散落在地中。
厉先生和凌云霄想不到竟在此地还见着有人,不禁大吃一惊,两人提起功力,暗自防备,慢慢向那人行去。
洞中空旷,脚步声听来极是清晰,可那人似是毫无所闻,面朝水域深处仍是端坐一动不动。两人行得近了,那人才回过头来,瞧到凌云霄,似乎甚为惊讶,有些不可置信的道:“是你?”
凌云霄瞧得清楚,更是惊得啊的一声呼出口来,也是惊讶万分,失声道:“是你?”原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那东街仁心药堂的当家掌柜,为了岑掌柜之事,凌云霄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
两人才问罢,又几乎是同时异口同声的道:“你怎么竟然还活着没死?”
大逆不道(三)
厉先生瞧他们神态,知他们认识,也有些奇怪,不禁问凌云霄道:“小三,故知?”厉先生本人不但精通阴阳法学,而且对岐黄之术也深有研究,是以从没进过药店,故而并不认识眼前这名老者。
凌云霄当下将这老者身份简要和师父禀告一番,厉先生点点头,对那老者抱拳行了一礼,问道:“这位老先生,你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那老者呵呵一笑,也不答他话,反问道:“那你们又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厉先生指着那些血棺道:“追踪此物而来。”
老者笑道:“这么说来,你们也是吃阴阳饭的了?”转思一想,又道:“怪不得这位小哥如今还活得好好的,精神得很啊。”
厉先生淡淡道:“哦!那先生莫非也是吃这行当的?如今也与我们是同一目的?”
那老者笑笑,转过头去,继续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水平面,缓声道:“是也不是。”
凌云霄忍不住插言道:“老先生,你一郎中,跑来此地,难不成此地还有伤患要老先生救助的?”
老者转回头笑笑,摇头道:“非也非也,你倒是说对了一半,但另一半却是说错了。”
凌云霄一愣,厉先生已是笑道:“愿闻其详!”
老者站起身来,走到其中一具血棺之前,伸右手拍了拍棺沿,道:“我是救它们而来。”
凌云霄更是糊涂,奇道:“救它们?它们有什么需要老先生救助的?”
厉先生缓步走到那棺的另一面,俯首往下望了一眼,只见里边静静躺着一只尸兵,就似睡熟了一般,厉先生探手下去,触了触尸兵面颊,收回手来双眼凛冽望向老者,也不说话,又走到相隔的另一具棺前,里边一样躺着一具尸兵,与前一具一般无二,都似睡熟过去了。
厉先生行了回来,冷道:“老先生,只怕你不是救它们而来的吧?”
老者眉毛一扬,笑道:“自然是救它们而来,当然,也是为了救你等众人而来。”
厉先生轻轻哦了一声,双眼紧盯老者,面无表情道:“那可得好好听老先生说道说道了。”
老者对着厉先生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意,道:“其实就算我不说,你现在估计心中早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吧?”厉先生不语,那老者呵呵笑了几声,继续道:“虽然你已经猜得我的所为,但我因何如此做,只怕你还是不知,反正如今闲的无事,说给你们二人听也无妨。”说到此处,他眯缝着双眼,略停了停,道:“这事说起来,还得追溯到四十余年以前。”
凌云霄惊道:“四十年?年代够远的了!”
老者似是自言自语道:“是啊,四十年了,说短也不短,说长倒也不长。”
凌云霄不解道:“难道四十年前你就知道此地藏有妖物不成?”
老者轻笑道:“年轻人性子就是冲动,你且待我慢慢细说就是了,说完了自然明白。”
凌云霄正待开口,厉先生沉声道:“小三,听这位老先生把话说完,我们听着就是,莫要打岔!”
那老者笑了笑,行到水边,又坐了下来,背对着厉先生两人自顾说道:“四十余年前,我本是茅山一脉,游走天下大川大脉,只因正值壮年,血气方刚,揭破了许多伪道学,破了人家的饭碗,被人所恨,于是纠集起来,追杀以我,无奈之下我只能逃到云贵偏僻之地隐姓埋名起来,又不甘心一生绝艺就此失传,于是就收了两徒弟,将自己衣钵尽数授以两人,那大徒儿天性聪慧,学任何东西都是过目不忘,而且能学一反三,领悟极快,再加他性子沉稳,做任何事情都是井然有序,做好了方可,这修为是进步神速。那小徒儿虽也不笨,但却是心机颇深,极有城府,整天挖空心思想走捷径,达到速成之道,你们也是学法之人,心中自然明白,这天下道法,虽然门派繁多,正邪不同,各有修法,但修炼之道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唯有苦修苦练,方能达到正果,岂有捷径可走?那小徒成日里********钻在这些歪门邪道之上,修为自然就渐渐比不上他那师兄了。”听他说到这里,凌云霄心有所动,已是隐隐猜到他是何人了。
“我当时对那小徒儿所为,也甚是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屡劝不止,甚至动以粗刑,这小徒每次被我打过骂过,明里是服服帖帖,承认错误,我也道他是个孩子,只要真心悔改,也是有救的,所以每每事后便也不再追究,想不到这人却是阳奉阴违之辈,他表面答应我要好好按正道修法,背地里还是行他那一套速成捷径,而且被我教训得多了,竟对我心存怨恨起来,只是当时我也不知而已,这也为以后的祸事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老者叹了一声,又正待开口,凌云霄突然拱手问道:“老先生尊姓大名?咱俩也算有缘,可否告知?”
老者一愣,随口答道:“姓吴,至于名字嘛,时代久远,早已不用,我也忘得干净了,小哥若是想寻个称呼,就叫我吴大夫或者吴郎中都可。”
凌云霄知他不肯相告,也不追问,微微一笑,点点头也就闭了口,静待老者继续说道。
老者继续道:“终于有一天,让我发现这小哥俩背着我鬼鬼祟祟往后山而去,觉得有疑,便悄悄跟了上去。原来这小哥俩相约在此秘密比武斗法,其实这师兄弟相互切磋过招也无可厚非,只是我瞧着却觉得不大对劲,他们竟是以性命相搏,丝毫没有点到即止之意,忍不住之下现出身来,将他们制住,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么做了,每次都是打得遍体鳞伤有一方倒地求饶方止,当然,每次求饶的都是那小徒儿,每次挑事的也总是他,他嫉恨师兄本事比他高,所以能得到我的宠幸,不服气之下就屡屡挑事。唉!他哪里知道我的苦心哟,问了明白后,我是恨铁不成钢,气不打一处来,就将那小徒关了禁闭,饿他个三天三日,本是想拿此法惩戒以他,让他长点记性,想不到更是令他恨我不止,只道是我偏心眼,有意袒护大师兄,心中仇恨是一天天加剧,只不过他平素隐藏得好,面上不露半点痕迹,对我是礼敬有加,我自然还是半点不知。”
老者望着水面远处,深思半响,才道:“如此又过了五年,他们已是长成半大小伙,与我学艺也有将近十个年头了,我就有意考教他们的修为,是否学有所成,我对那大徒儿自然是不担心,可对小徒,心中总觉得有丝丝不大对劲,可究竟是哪不对劲了,又说不上来。当时我是令他们相互斗法比试,看看他们究竟学到几成本事了,事先我还对那大徒儿有意交待了,让他留些手,莫伤了他的师弟,想不到如此一来差点酿成大祸。刚开始两人斗得倒还是中规中矩,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后来那小徒就渐渐不支了,我想,也就点到即止吧,正要叫他们收手,却不料那小徒突然使出一招邪法来,我是瞧得明白,此招术绝对是西南边陲邪童所通之法,当时一见他使了出来,我心中是大大吃了一惊,正待上前喝止,哪里还来得及,那大师兄已被击中,这邪术厉害之极,专吸别人功力。所幸小徒功力不深,学艺也是不精,大徒见其不妙,百忙中闪避了过去,但也伤了些皮肉,如此一来,却激起了大徒恼怒之心,不再手下留情,冲上去就是一阵狂轰乱打,只把那小徒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得连连后退,我怕事情要糟,就赶忙上前制止。”
“不料才到近前,那小徒突从怀中取出一包石灰粉,迎着我俩就撒了过来,我未曾料到他竟敢对我下手,猝不及防之下就着了道,好得他也只是想要逃而已,一撒出石灰粉就立马逃之夭夭了。因我挡在大徒之前,他倒无事,唉,我这一下却挨得不轻,虽然涂抹菜油及时,但我的一只眼还是废了,另一只眼虽然无碍,但视力也下降了许多。”老者转回头来,凌云霄仔细一瞧,见他左眼果然一片灰色,眼眶内是白多于黑,果真是一只废眼。
凌云霄暗忖道:“安然这厮果然作恶多端,小小年纪就做上这等叛逆不道的大事来,被岑掌柜所杀,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厉先生叹了一声,道:“道兄命运坎坷,临到老还收了逆徒,着实令人同情,可又和现今之事有何关联?”
老者道:“此时只是果,我所论述的是因,因果相循,有因才能有果,别急,我这就继续慢慢说下去。”他转回头,又是盯着水面,侃侃道来。
“我当时只道小徒是孩子天性,做错了事害怕而逃,等他想明白了也就自然回转,虽然我一眼已废,但倒不记恨于他,只盼他回来和我道声歉,这事也就过去了,毕竟他年纪幼小之时就和我住在一块,在我心中,早已把他视为自家儿子一般了,哪有父亲记恨儿子的道理?想不到,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直到一个月后,我的仇家寻上门来,那是一番恶斗,虽然他们都是一些伪学术士,但人多势众,况且所学之术,多为邪术,我寡不敌众,只能边打边退,往山上移去,竟退到一处悬崖之上,在激斗中不留神,竟是失足坠落崖下。”
凌云霄听得啊了一声,虽知他绝对不会死去,但听得入神,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老者不理会他出声打扰,自顾言道:“所幸下边竟是一道滚滚向南而流的混浊江水,我虽掉落水中,但江水滚急,我冲力又大,也是断了好几根骨头,我怕仇家继续追来,就忍着痛随波逐流,往下游出百十里地后才上了岸,躲入一原始老林之中。我未学道之前,本就是名走方朗中,精通医术,这茫茫山林之中,不缺医治内外伤的山珍草药,于是我便在那山林中呆了下来,医治我身上所受的重伤。当时心中想着,只待伤有大好,便立马回转,寻我那大徒儿去,若是我的那群仇家敢牵累与他,我会一一找上门去,将他们一个个杀了了事,替我那徒儿报仇雪恨。心中虽是如此之想,无奈伤势的确太重,所谓伤筋断骨一百天,急也是急不来的,每每到了夜里,我都细心回想,哪里出了纰漏?我在云贵蛮荒之地,隐姓埋名,根本无人知晓我的身份,那些仇家又是从何得知我的消息的?想来想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猛然想到,会不会是自己身边的人泄露了消息?一想到这,心头大乱,苦不堪言,难道是我的徒儿,为了泄一己之愤,竟干出这等不忠不孝的大逆之事来?”
尸镇完结章(一)
凌云霄朝地呸了一口,恨声接道:“你这徒儿做这种事可是拿手得很,天下最为卑鄙无耻的事情,只怕还没他做不出来的。”
老者哦了一声,奇道:“听小哥话里之意,你已经知道我那徒儿是谁了?而且还打过交道什么的?”
凌云霄撇嘴道:“何止认识,简直是熟悉之极。”
老者更奇,皱眉道:“朋友?还是仇家?”
凌云霄冷笑一声,道:“他这种人,估计八辈子也不可能扛出个朋友来,仇家倒是遍地开花。”
老者笑道:“小哥这话在理,我这徒儿心机阴险,生性狡诈多疑,认识他的,多半都是他的仇家了。”
厉先生轻咳一声,对凌云霄道:“莫打岔了,让这位老先生把事情说完。”凌云霄点头应了,不再答话。
老者也不再出声,思绪飞回到从前,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可见前尘旧事着实令他恼怒不已。他不开口,历先生和凌云霄也不答话,三人沉默良久,老者方开口继续道:“我一念至此,虽然不敢相信,但又找不出说服自己的理由,思来想去,哪里还呆得住,不顾伤势未愈,便急急忙忙赶回家中,却见那几间草屋早被人一把火烧光了,我山前山后仔细寻查了一遍,找不到大徒儿的尸首,想来他已是离开了,不知去向。于是我便开始了漫长的寻徒之路,一来想获知大徒的安危,二来也想澄清与小徒之间的误会,查清楚此事到底是不是他所为。这一去就是好几年,我是跑遍了大江南北,可两人却是渺无踪迹,似乎都已经是在人间蒸发了。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返回故地,就想孤独终老算了,以前的恩恩怨怨,就让它随风而逝,不再理会。”说到这里,他谓然长叹一声,神情苦楚。
沉默一会,他继续道:“也算机缘巧合吧,就在我回到故地之时,却又碰上了多番寻找未果的人,而且一碰就碰到了两,人虽说见是见着了,可时机却有些不对,他们似乎刚经历一番了生死搏杀,浑身血迹,但这次却是我那大徒弟被小徒弟打翻在地。我想了一想,便忍住性子,不再现出身形,瞧他们如何说话再做决定。不料这一听,才知道,那小徒对我怨恨已深,而且几年前引仇家上门的,正是他的所为,此番前来,是他早认定我已死多年,回来寻那大徒出气的,原来他们早就定下生死之约,就在这年这月这日,一较高下,明白了事实真相,我心极苦,便打定主意,不再出去与他们相认。”又是轻叹一声,念及这段往事,他仿佛陡然间又是苍老了一些。
厉先生和凌云霄也是无言以对,含辛茹苦培养而大视之若子的爱徒,突然反目成仇,恩将仇报,如此沉重打击,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住的。
老者接着言道:“我心中虽是愤恨不已,但还是忍住性子藏在暗处,继续听他们所言,越听越是吃惊,原来这两孽徒,为了一己之利,争那无用的虚名,竟是自甘堕落,双双入了歪道,同拜了邪童为师,学那世人所不齿的歪门邪法,成了人人喊打的邪灵乩童。这种邪法歪学,是人心越坏,学得越好,自然合了小徒之意,而那大徒虽说脑子聪明好使,但论心机,那是比不上小徒万一,自然就比不过小徒了,哼!若是他洁身自好,不入歪道,对我所授之法,勤加苦练,也未必会输了去,那些旁门左道,哪是玄门正宗的对手?”
厉先生点头道:“此言正理,想那旁门左道,都是投机取巧之辈,使得都是一些为人所不齿的龌龊伎俩,若论真实本事,岂能与玄门正宗相比?”
老者道:“正是如此,想到这里,我是万念俱灰,心道:罢了罢了,任由他们胡闹下去吧,我不与他们相认就是了,等他们离开,我就在此地等死就是。想到这里,我就想着悄悄离开,想不到那小徒竟给大徒下了什么封言蜕皮之咒,令他帮其寻找什么前明尸兵,我一听,就大感新奇,这小徒寻那些尸兵到底意欲何为?好奇之下,待他们离开,我就一直尾随着小徒,才发现原来他竟混入军中,当上了官军,怪不得我一直寻他不着。跟得久了,也基本摸清了情况,原来当时局势混乱,清政府摇摇欲坠,这些当官的就寻思找条后路,正巧遇上小徒,小徒献计说,如今世道,若靠人力,是万万不能扭转颓势的,莫说后路,就连自保都难,他有一法子,能让这些官家人美梦成真,再加他故弄玄虚,使了一些常人都不得知的法术手段,使那些官家人是深信不疑,双方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而这条所谓的妙计,就是寻那些前明的尸物,替他们开疆辟壤。我打探清楚后,是大大的吃惊,唤醒沉睡的异界之物,扰乱世道,这还了得?这可是犯了大忌的大事,当下一合计,不管如何,定是不能让他成功,于是我开始四下查探,寻了好几年光景,终于让我查到,这前明尸兵就藏身于南坡镇地界之中,于是我便乔装打扮,变成另一样子,在南坡镇住了下来,待机行事。不料却在南坡镇遇上了我那大徒,原来他也探到尸兵音讯,赶到此处,只是他已是认不得我了,我将计就计,装成一落魄茅山后人,接近与他,取得他的信任,从他口中套出了尸兵的确确下落,他还以为是我落了他的套,用了几个铜板换了本尸物解封大法而洋洋自得,殊不可知,那是我有意而为之的。那解封大法,无非就是一本废书而已,里边所记载之术,早让我改得面目全非,根本没甚大用。”老者得意的笑了笑,眨吧着眼,一脸的狡黠。
这些事情阳有仪在那州衙大狱中是听盐商自己说过一些,可凌云霄和厉先生就一无所知了,此时听来,大感新奇,陪着老者微微发笑。
老者一口气说了甚多,休息片刻,继道:“哪曾想到,我那徒儿果然聪明绝顶,虽然那只是本残缺不全的解封之法,但硬是让他自个儿琢磨了出来,竟然真能给一具尸兵解了封,这又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好在虽然给尸兵解了封,但却无法将其尸气释出,也就一具普普通通的僵尸罢了,他也没拿来干些什么坏事,我见危害不大,也就由着他,免得暴露了我自己,这么一拖,又是数年过去了。直到数月之前,他抬棺而来,我本想将那尸兵收去,想不到却让这位小哥抢了先。”望向凌云霄笑笑,凌云霄面色一红,支支吾吾半响说不上话来。
厉先生狠狠瞪了凌云霄一眼,面色严厉,凌云霄忙忙低头,不敢相望,厉先生对那老者拱手道:“小徒顽劣,倒叫老先生见笑了。”
老者摆手笑道:“小哥孤身夜探粮铺,其勇气可嘉啊,持有这份胆气,正是阴阳术士的本色,我哪敢笑话与他。”未等厉先生发话,他已是自顾说开道:“只是这小哥空有一身胆气,这道学嘛,就马马虎虎了,在那岑家老宅之外,竟想用烂泥困住尸兵,这可是大大的凶险之举啊,那尸兵尸气未释,只是一具普通之极的尸物罢了,可你困住了它,若是拖到寅时,它情急之下,必会自行解封,到时全镇可就危矣,我等你走后,就将那尸引了出来,自放它回山去了。”
凌云霄闻言恍然大悟,猛一拍额头,道:“原来是你把它放出来了,令我想到如今都想不明白,原来是你干的好事。”
厉先生骂道:“小三,不得无礼,老先生这么做是为了你好,要不然你才是危害全镇的最大罪魁祸首。”凌云霄缩缩肩,一吐舌头,不敢再行出声。
厉先生思想了会,转而对那老者道:“听先生这么一说,似乎是件好事啊,可如今你在此地所为,似乎又不大像是件好事?”
老者叹了口气,道:“你这位老先生法眼厉害,何事都瞧的通透,我也不想瞒你,据今算来,我其实已活了百岁有余,其实早在五年以前,我就大限已至,只是想瞧瞧我那两个孽徒的后事,所以一直赖着不走罢了。”
尸镇完结章(二)全书完
厉先生沉声道:“可老先生如此做法,就不怕被外人所知,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了?”
老者摇头道:“什么英名?我连我名字都记不得了,哪来什么狗屁名声?”
厉先生也跟着摇头道:“那可不然,我们学道之士,虽不为功名利禄,但也总有些禁忌的,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可老先生今日所作,已是犯了禁忌,和那些邪童妖道又有何区别?”
老者面色凄苦,沉默一番才道:“可若不如此,我又如何苟延残喘活到现在?又怎能看到我那两徒儿的后事?让我就这么白白的去了,我也心有不甘,死不瞑目啊!”
厉先生不语,老者也不再开口,两人互望,俱是一阵沉默。凌云霄听他二人对话,却是如坠迷雾,听得是一窍糊涂,不明所以,可又不敢出言相询,只急得连连搓手,一脸猴急之像。
两人沉默良久,厉先生率先打破沉默道:“可你得分清楚,再如此下去,必坠魔道不可。”
老者突地发出一声长笑,笑声惊人响亮,直把凌云霄吓了一跳,那老者笑声一停,冷冷道:“本来原意只是拖延时日而已,倒没深思其中弊端,后来竟上了瘾,一日不吸,便浑身发痒不自在,现在想来,只怕早是入了魔道了。”
凌云霄再也忍耐不住,也顾不得师父责骂了,忙忙插言道:“老先生,怎么个就入了魔道了?”
老者嘿嘿一笑,道:“你师父不敢说与你听,他方才一进来,早就了然于胸,既然如此,我就来说说,这天地世间,相传有一道法,就是吸纳天地之气据为己用,至于这天地之气,可谓其多,道法修到极处,随处信手拿起一物,都可占为己用。古时就有采阴补阳的邪说,其实就是这道法的分支而已,那采阴补阳是邪童们信奉的道法,龌龊之极,岂能一试?我只不过是借助死物的尸气,延长我的寿命罢了,只是吸得多了,也就上了瘾,沾上了死物的戾气,变成不人不妖的怪物了。”他说得平淡,似是不关他事一般,听得凌云霄却是大张了嘴,半响出声不得。
凌云霄愣神半响,才喃喃道:“如此说来,你已经成了怪物?可瞧着怎么不像,语言清楚,思维情绪,和常人也无分别嘛?”
老者哈哈一笑,道:“你见过妖怪么?”
凌云霄摇摇头,老者笑道:“这就是了,你都没见过,怎么得知妖怪就一定是生得面目狰狞,无头无脑的?”凌云霄为之语塞,无言以对。
厉先生瞧了瞧那些尸兵血棺,摇头叹道:“一般你都是上乱葬岗吸取尸气的吧?如今寻到尸兵,这尸气强猛,但后遗甚多,你合两尸兵之气,如今可就是真的成魔了,一代得道高人,临到老竟自甘入魔,着实令人惋惜啊。”
老者也跟着叹气道:“我明知此法后患极大,一旦修上,必是欲罢不能,最后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可就是私心作祟,再说也上了瘾,想停也是停不了了,若非另几只我寻它们不到,要不也是吸得干干净净。”
凌云霄闻言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心中暗道:“此老道法竟高深至此,那尸兵强横至极,合我们师兄弟几人,都是斗得辛苦之极,三师伯都命丧尸口之下,想不到在他口中,轻描淡写,就似他的食物一般。”
厉先生沉声道:“小三,你出去吧,回到那坡上去。”
凌云霄一愣,不是师父何出此言,不解道:“师父......”
厉先生轻轻一摆手,止住他话头,神色严厉道:“别多问了,马上回到你师兄旁边,若是到了夜时,未见为师回返,就不必等了,交待师兄们,一切按原计划行事,出了南坡北岗二镇地界,你们就算安全了。”
凌云霄听着这话就似临别嘱托,不禁神色大变,还在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厉先生回过头,双眼紧盯着他,一言不发,双眼中隐含着严厉,又多了几分期盼和信任,更多的,是对亲人的温情之意。
老者哈哈大笑,道:“小哥,你师父是为了你好,你还是听你师父的话,速速离去为好,一会就是我与你师父性命相搏,只怕到时,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凌云霄闻言大惊,更是挪不开步子了,嘴里喃喃道:“为何如此?为何如此?不打不行么?”早就六神无主。
厉先生大吼一声,道:“凌云霄,你走是不走?若是不走,我现在就将你逐出门墙,永世不再相认!”
凌云霄从未见过师父生如此大气,不禁浑身颤抖,双脚一软,跪伏下地,咚咚咚就在地上给厉先生磕了几个响头,站起身来,泪如泉涌,咬紧牙关,转身大步行了出去。
身后传来老者之音道:“你若不能杀我,这世间必乱,若是杀了我,对我也是一种解脱,敬请出手,不必留情!”
厉先生答道:“先生道法高明,修为精深,令我佩服不已,如此,只能得罪了......”
凌云霄双目模糊,奔走如风,两耳传来呼呼风声,再也听不到二人半点话语,这般全力奔走,没费多长时辰,只觉双目刺亮,便已出到洞外。
凌云霄犹如无魂之人,麻木的朝来路行去,一路行来,心中所念所想,皆是师父的安危,说来也怪,这老者可说是师父生平劲敌,可能还会因此杀了师父,可在凌云霄的心中,竟是对他提不起半分恨意。
到了坡上,众人只见他一人孤身返回,神色又是不对,呼啦啦围将上来,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凌云霄也不理会,自顾坐在地上,眼望来路,怔怔地出神。阳有仪等人虽然已是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只是不管如何软施硬泡,凌云霄俱是呆呆望着来路走神,来个不答不应,只把众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可奈何,若不是为了坡上诸人,只怕这几人早跑到那洞中探个究竟了。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残阳西落,一片血红色中,凌云霄看到,远远处,背着手缓步行来一白发老者,金色道袍飘飘,与残阳余晖相互映衬,就似神仙下凡,好一幅仙风道骨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