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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子殊被人捉住手腕惊慌失措地跑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抓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朴清安。顾子殊心想,平日里看似小资情调、不堪风雨的时尚青年,没想到在紧要关头也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刚才还被吓得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不知哪来的勇气撒腿就跑,还不忘带上他的“闺蜜”,当真不可小觑。只不过在奔跑的过程中,由于路面积雪也由于恐惧,几次跌倒几次挣扎着爬起继续向墓园门口冲刺,希望以最快的速度逃离那个鬼一样的孩子、那个额头血红的“百里晏”。当然,这次经历可谓是狼狈不堪、丢盔弃甲,带到墓地的手电筒等工具都遗落在了墓地里。
可是,将要跑到墓园门口时,顾子殊透过夜幕,影影绰绰看到五十米外的门口正中一个人形一动不动,虽然街上的路灯已经点亮,但因为距离墓园还有些距离,加之逆光,人的面目就无法辨认了。
看到这一幕,再想到刚才的经历,顾子殊和朴清安都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并最终停下,同时向身后缓缓扭转头,看看那个带着鬼脸面具的家伙是不是接踵而至。
在确定没有人影紧随其后之后,两人才回转过来,四目相对,几乎同时说道:“他跑到了前面!”。此话一出口,两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可就在此时,前面的人形向他们缓缓挪了过来。
“两位慢些”,那人伸出右手做了一个阻止的姿势,手掌在空中顿了一下,而后向前一指,“那位带着围巾的就是顾姑娘吧,这么晚了,家人都睡了,还来打扰,是有求于人吧?”
顾子殊听得出来,说话的正是墓园那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儿----“乜管家”,而不是“跑到前面的孩子”。此人背部略略弯曲,像一截再也无法长直的老树。但精神头儿十足,双目熠熠,手脚轻便。
与乜管家见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顾子殊清楚的记得,早在顾云承执意自己选墓地之时,他们就有过接触。只不过当时乜管家端坐在门房里一动不动,只用如电的双眼盯着外面的人来人往。与往常不同,当天见有客人来访,一向注重礼数的他并未出门相见。
在顾子殊的记忆里,那天来选墓地时,父亲的眼神从头至尾日都十分异样,似乎渴望见到什么,又似乎害怕真的见到。尤其在经过乜管家的门房时,父亲不住的用眼睛的余光向门房里面张望。顾子殊看到,透过门房的窗户,乜管家的目光十分坚定,在与顾云承饱含疑惑的双目对望之时,两人都轻微地点了点头,似有秘密心照不宣。
即便在后来的几次造访中,乜管家也只是端坐在门房,只与顾子殊点头交流一下,没有任何言语。但是,即便如此,顾子殊也能够真切的感觉到,那双从门房里射出的两道目光,似乎一直注视着自己,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那个干瘪老头和他的眼神都挥之不去,时不时出现在脑海中,出现在梦境里,似曾相识。真是“从来都不会想起,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片墓地分A、B两区,A区是“老区”或者叫做“旧城区”,墓穴密集,“人满为患”;B区是“新区”,属于“开发区”性质,空间也相对宽敞,背山面水,松涛阵阵,肃穆森然。
顾云承当时来到墓地的“B区”,在一块开阔之地选定了一处所在,希望自己将来能够就此长眠。
顾子殊记得,在选定墓地的右后方,立着一块弧顶墓碑,看墓志铭就知道这是一位无名抗日英雄的墓。上面记载着一段往事:敌我战争时,这位英雄被日军抓获,但为了守住秘密,他任凭拷打也宁死不屈。狼子野心的日本宪兵队无可奈何,于是恼羞成怒,将其扔到了警犬基地。一顿饭功夫就活活被一群疯狗撕咬啃食得只剩下头皮和骨头。后来,一位有重大良心发现的“资深汉奸”趁警犬训练的空隙,将英雄的“遗物”偷了出来,在一块松油浸过的桦木(实际上是一块废弃的枪托)上刻下了英雄的名字和简单事迹,用油纸包了衣物和遗骸埋在了这荒山野岭,留下了一段中国东北抗日战争历史上难得一见的“汉奸不奸”的美谈。后来,知道真相的日本人如法炮制,将这位汉奸再次送给警犬当晚餐,结果尸骨无存。而之所以连一块骨头也没留下,可能与抗日英雄相比,汉奸的骨头更软一些吧。再后来,由于这块墓地开发和扩建,无意间发现了这位英雄的荒冢。墓园老板为了纪念这位无名英雄和记录那段历史,将其尸骨就地重新安葬,并花大价钱修了这醒目的墓碑。每逢年节假日,到墓地扫墓的人,都会多带一份祭品,在其墓前好生祭奠,以慰在天之灵。
还别说,自从有了这块墓碑,这墓园的“生意”无形中兴旺了不少。
而在顾云承选定墓地的正前方,是一座铺满鲜花的‘李萍’的墓。
“只要记住了‘李萍’也就记住了我,我们就要成为邻居了,以后扫墓的时候就不会走错地方。”顾云承曾经打趣顾子殊道:“你看,这前面有鲜花相伴,后面有英灵护卫,我呀,可算找了个好地方。”
当时,顾子殊知道父亲将不久于人世,再多挽留也是徒劳无益。因此,也就顺着父亲的言语说道:“怎么会找错,难不成我还会跑到别人的墓碑前哭上一阵?”
想到这些,顾子殊不禁一阵伤感。人之一生或长或短,都如过眼云烟。真的是“青山留不住,毕竟东流去”啊。
顾子殊听到乜管家的声音,不禁警觉起来。
“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莫非那个出逃的鬼魂已经被他看见?”
顾子殊心里不知所以,开口说道:“乜管家,我们来看看我父亲,也没什么别的事。你怎么还不休息?”
他们虽然刚才受到了惊吓,但顾子殊还是故作轻松。
“我听到有人在墓地里动土,还以为有墓主人逃跑,但仔细一想,顾云承先生左侧那块地以前并没有埋过人,但那块地确实刚被人动过。”乜管家疑惑的继续说道,“就在刚才,我看见有人躺进那块地里。看来,这块地是不能再埋人了。再埋,先来的和后来的就得打架,我可劝不了。夏天还好,要是到了冬天,打不过的还不得挤我屋子里来啊?”
先前听顾子殊和乜管家的一问一答,多少让朴清安缓解了一下紧张的神经。现在他就站在乜管家对面,这个老者的每一言、每一语,他都真真切切的听到耳朵里。当他听到有人躺到墓里时,并且位于顾云承墓碑的左侧,按照“坐北朝南”的风水习惯,乜管家所说的左侧一定是他们埋衣服的地方了。
想到这儿,他一下子感到头皮发麻、浑身冰冷,这种冰冷并非源自地冻天寒的侵袭,也与他单薄的穿着无关。那是一种极为彻底的冷意,像是一根冰柱插入心脏、灵魂逃脱、只剩躯壳的寒冷。
朴清安木然的站在顾子殊的身旁,一言不发,表情恐惧而呆滞。虽然,顾子殊并没有理会朴清安的神情,但朴清安的紧张情绪却被乜管家看在眼里。
乜管家见状,继续问顾子殊道:“顾姑娘,这位一定是你的朋友吧?我们可是第三次见面了,第一次是陪着顾云承来选墓地,第二次陪着一位年轻人,今天是第三次,我没记错吧?只是……”
“不错,是第三次,和百里晏来过一次,那是第二次,帮我选地方那次。”朴清安一边说一边看了一下夜幕下的顾子殊。
乜管家顿了顿,清咳了一下,像有意咽回了几句关键的话,“只是……你这身衣服太单薄,哪如羽绒衣暖和啊。哎,今年这天气……”说完,左手一指,意思让顾子殊和朴清安到屋里暖和暖和。
顾子殊一听说“羽绒衣”不禁心里一震。心想,莫非乜管家看到了我们埋衣服?不可能啊,当时除了自己和朴清安,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啊。莫非那个孩子就是乜管家,他一直在对面的弧形墓碑下窥视?
想到这,顾子殊不免心中再生惧意。再次下意识的再次回头张望了一下。然后紧张地说:“不必了,乜管家,我们还有事,事情已经办完了。车子就在外面,我们先走了,时间不早了,您也早睡。”
顾子殊生怕再弄出什么事端。自己还好,可身边的朴清安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出什么大事。
说完,顾子殊就使劲儿拽了一下朴清安,头也不回地向台阶下的停车区走去。可没走出几步,就听见乜管家压低了声音说:“小伙子,替你死的人已经和衣下葬,就不打算给他立块墓碑?”
听到这话,朴清安只好停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回头看着乜管家的背影说:“乜管家,您说有人替我死了?是谁?”
“谁?不重要,总之是有人替你死了。就在刚才,我看到有人钻进你的‘羽绒衣’里,不再出来,舒舒服服的睡着了。”乜管家轻描淡写的说。
“啊?”朴清安听完一激灵。
“也好,有墓碑怎样,没有墓碑又怎样?墓碑大或者小、豪华或者简陋又怎样?人死了还不是都一样,住到这里来舒服是最重要的。你说对吗?”
朴清安连忙说:“谢谢您的指点,您说得对。”
“对与错、是与非,都有因果,爱与恨、苦与痛,皆看缘分。”乜管家用手向墓地一指,“你们看,没有墓碑的墓主人早已认定这块土地是他永远的家,睡得心安理得,有墓碑的墓主人却从未出现。”
“什么?有墓碑的墓主人却从未出现?墓主人不会是逃跑了吧,人家可都说您能看到任何墓主人出逃。”顾子殊的恐惧再次转变成了好奇。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对突然出现的事物产生强烈的好奇。无论是身处危险的境地还是十分严肃的不能再严肃的场合,她都能自动开启“好奇模式”,不失时机也不合时宜的表现出对客观事物的原始兴趣。即便此时的她还依旧惦记着百里晏的墓中是否长眠着她曾经的恋人,也还对那个带着鬼脸面具的人或者鬼魂心有余悸,但当她听到“有墓碑的墓主人却从未出现”时,还是一下子勾起了兴趣点,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顾姑娘,到屋里说话吧,看你的朋友已经冷得浑身发抖了。”乜管家用手一指朴清安,微微一笑。
“好吧,乜管家,就到你屋里暖和暖和,你顺便给我们讲讲哪个墓主人没到呗?”顾子殊紧接着话茬儿,强烈的好奇心使她不假思索的答应了乜管家的提议,随后推了一下身边的朴清安继续说:“他叫朴清安,是个小老板,开店儿卖咖啡的。”
看到顾子殊答应了乜管家的提议,朴清安也不好回绝,点点头跟着乜管家一同走进了这里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乜管家的房间不大,十几个平方,一个几十瓦的球形节能灯吊在屋顶,让房屋的简陋一览无余----一桌一椅一床。多余的一样没有。
“坐,两位。”乜管家不冷不热的示意顾子殊和朴清安坐到床上,自己则坐在了椅子上,“天黑了来到这儿,不只是看看你父亲吧?”乜管家盯着顾子殊说。
知道瞒不过眼前这位“神通广大”的乜管家,顾子殊说道:“说实话,乜管家,今天趁天黑来,是因为我这位朋友。”
顾子殊边说边看着坐在旁边的朴清安,把今天到这里来的缘由和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她并没有提及写有“百里晏”名字的墓碑和那张鬼脸,只说是因为身边这位朋友胆小才办完事后向墓园门口没命的奔跑,害怕被外出的墓主人抓到。
听顾子殊说完,朴清安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临危不惧、遇事不慌的“女闺蜜”,心里真是佩服的不得了。同时,刚才听乜管家说有人替自己死了,也就坚信顾子殊带他来墓地的目的已经达到,心里除了佩服就是无尽的感激了。
“你们有没有看到顾云承墓碑的右侧有一块新碑?”乜管家随即问道。
“看到了,墓主人是‘百里晏’,他可能是我们的一个朋友。”朴清安抢着说。虽然他知道提到百里晏,顾子殊会心里难受,甚至心如刀割。但乜管家明显知道墓主人是谁,瞒是瞒不住的。与其让殊子姐说出,还不如自己替她说出。这样,顾子殊的心里或许会好受点。
另一个让朴清安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敢于再次说话的原因,是他清楚的看到墓碑上墓主人的名字,这人极有可能就是想要取他性命的百里晏。既然人都已经不在世,那么他就彻底安全了。虽然失去了这样一个交往了多年的朋友还来不及难过,但是消除了生存恐惧的如释重负还是超越了对同伴不幸离世的唏嘘和悲悯。此时朴清安的内心像被放掉空气、松垮干瘪的气球被人再次吹起,鼓鼓囊囊、信心满满。
顾子殊看了看朴清安,然后将目光转向乜管家,点点头,表示朴清安说得一点不错。当然,朴清安的话再度让她感到绝望。
她知道,如果墓碑下长眠的是百里晏,不但自己会长久生活在悲伤情绪之中,今后的所有岁月也都将灰暗无比。虽然何其恕会在百里晏离开之后如期而至,但她并不希望生活的转换是以这种“蛮横”的方式进行,中间没有一点过渡,自己的人生便从原来的轨迹跳到另一种模式。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与百里晏之间的点点滴滴都将不复存在,他的离开势必要抽掉她对美好未来的种种憧憬,抽掉她对爱情的渴望,情感的每个角落都变得空空荡荡,任何人、任何一段感情都无法填补得上,只留下一大堆或喜或悲的回忆在她内心深处日以继夜地聚沙成塔、堆积如山。
当然,顾子殊又想,或许对百里晏来说,离开这个世界是一种赎罪或者解脱。虽然被他“消灭掉”的那些人活在人间确实令某些人作呕,但他们的死毕竟拜百里晏所赐。想到这儿,顾子殊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认为百里晏的死是早晚的事,只不过这一天在她尚无准备之时突然到来,没打招呼而已。
“乜管家,我的一个朋友朋友也叫百里晏,与墓碑上的一字不差。但是现在想来,恐怕是我想多了。我看到墓碑下面有散落的零食,估计是一个孩子的墓,应该是家长把孩子平时爱吃的东西带来放到墓前。”顾子殊说完一声长长的叹息,对孩子的不幸遭遇表示难过。
“哦,顾姑娘,你确实想多了。”乜管家认真的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哦,不不不,我想多了就好,这孩子好可怜,好可怜……”顾子殊见自己说漏了嘴,也很没礼貌,便连忙支支吾吾的辩解道。
“零食是孩子自己放上去的。”乜管家肯定的说。
“啊?自己放上去的?你是说那孩子自己给自己上供?这不成了‘活着的我给死去的我磕头’了?”朴清安接过乜管家的话。
当时,在墓地里,朴清安吓得要命,没顾上仔细查看。此时听说死人给自己上供,便更是摸不着头脑,一对躲在茶色眼镜后面惊恐的眼睛看看顾子殊又看看乜管家,再看看顾子殊,看起来十分滑稽。
“朴清安,磕头的事就忘了吧,你说一次吓自己一次,何苦。再说,你的事已经办完了,没听乜管家说嘛,已经有人睡在你的橘红色羽绒衣里了,还很‘舒服’。今后啊,你更要多做善事。”顾子殊说道。
乜管家点点头,看了看窗外,低头看了看表,又抬头看了看窗外,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出现。“生前行善、生后解脱,这便是前因后果。看来这位小朋友以前没少积德行善!要不上哪找这甘愿“替死”的人啊?”
“就是就是,我以后肯定会继续做好事,做善事,积德行善,积德行善!”朴清安见乜管家说到了自己,就接过话茬很认真的表了一下态。
“其实,”乜管家继续说道:“如果你们仔细看的话,墓前应该立着一支笔尖向上的铅笔。你们见到了吗?”乜管家直接问向顾子殊。
对于这个细节,顾子殊记得清清楚楚。实际上,从当时她见到这支铅笔开始,就在内心深处怀疑墓中所葬就是那个让她苦苦寻找的百里晏。只有她深切的知道,将一支笔与百里晏联系在一起是再正常不过了,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她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判断,要看到墓志铭之后才能确认自己的猜测。所以才会提着手电筒绕道墓碑之后,才会看到有个身影从身后一跃而下、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步步逼近。
“看到了,已经被雪没了半截儿。”顾子殊肯定的说。
乜管家再次向窗外望了望,接着说:“要说这个百里晏,我和他有一面之缘。”
“哪个百里晏?是个年轻人吗?或者是个小孩子?您认识他?”顾子殊忙问道。
“哪个百里晏?估计就是你的朋友百里晏。我们不但认识,而且机缘不浅啊。”乜管家说完微微一笑。
“这是个极为特殊的小伙子,总是带着棒球帽,压得很低,虽然难见其眉宇,但他聪明机智,胆识过人。可是,在他的性格中有一份别人读不懂的沉重,每时每刻他都像在克制着某种力量。可能,因为这种沉重使他有了同龄人难得的沉稳和成熟,也可能正因为如此,他的人生最接近于悲剧。”
听到乜管家如是说,顾子殊和朴清安都不再怀疑百里晏的死讯,但是在这之前,两人都经过强烈的心理斗争和心理调整,不止一次猜想过百里晏的诸多结局,对其死亡的猜测也何止一次两次。也正因为如此,听到乜管家如是说,内心并未以此而起大风大浪,相反,却因此平静了许多。
“是的,乜管家。您说的对,他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控制着某种力量。换成旁人,这种力量一旦发作,将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对晏子哥来说就不一样了。”顾子殊听到有人夸奖百里晏,情不自禁的再次以“晏子哥”相称。
“半年前,他找到我,让我帮他一个忙。”乜管家严肃的说。
顾子殊和朴清安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同时说:“什么忙?”。
“买块墓地,埋他自己。”
乜管家说得不动声色,抬眼望了一下窗外,眉头微皱,似在回忆一桩陈年旧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