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一民家闲聊到大约十点左右,星浩便回到双人寝室,于是出现了刚才描述的一幕。有人害怕面对自己,他却享受此刻的孤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静穆,他一人在其间独自穿梭,荒原照见他贫瘠的灵魂,不停地拷问:
你来自哪里?
要到哪里去?
大地静默,狂风呼号,迷路的他,孤伶无依!
多少个这样的孤独夜晚,他得以从白天琐碎无望的枯燥生活中解脱,苦苦挣扎,直至困乏得沉沉睡去!
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是困扰他最多的问题!
像他这个年龄段的人,不应该浑噩度日,虚度青春!
把美好的青春岁月贡献给这片愚昧的土地,的确不值!就像顺民说的那样,宁愿到大城市里捡垃圾,也不能把青春岁月葬送在这里!现在才二十岁,正值大展宏图的年华,冲出去!说不定未来十年早已是另一番新天地!
但他始终放不下,他肩上应有的担子――妹妹小寒月的前途。她已经进入高二,这像公交一样不一定准点的微薄的工资收入便是支撑妹妹的学费和生活的唯一来源。他一旦丢掉工作,心爱的妹妹只能面临辍学的命运!
人究竟不能只为自己而活!那太自私。尤其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更不能任性。
六年!
这一等,他便到了二十六岁。但那有什么,那时同样年轻气盛,一切还可以卷土重来!
只是,在这种封闭落后的环境里再活六年,那时的锋芒是否还在?
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情便是: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碾碎所有意志消沉的人们的美梦;生活无情地碾压着它脚下的螺钉一样的人们,削去锋芒,于是,所有人都变得圆润和饱满,适应这中规中矩的世俗生活。这便是一个人长大和成熟的标志与历程。
锋芒褪去也即意味着这颗心已不再年轻,但让人担心的是,由于穷苦生活的无情压迫,在马川继续生活六年之后的他身体虽然依然硬朗,而心――早已未老先衰了吧?
这绝非耸人听闻。在密闭的罐子里待久了,于是闭塞视听,变得愚昧,不思进取。
愚昧的人只善于做一件事,那便是把所有人变得和自己一样愚昧;如果还有威胁,那便进行压迫,直至不如自己一样愚昧而止!
世道,人心,终究是弱肉强食。即便是万物灵长的生灵,如果过于弱小,还不如地面的一只蚂蚁。
他的担忧还不仅于此。是的,他还为一个翩然降临的仙子而踟躇不前,这就是突然凋落马川的秦雪缦。
在此之前,他不相信在这里会见到如此清新脱俗的美人儿。他早就泯灭追求爱情的心志,做好孤身一人独守愚昧和贫穷的生活的打算。可是,她的出现,完全推翻了他高傲的决定。不弄出点什么动静,未免可惜。
主意敲定之后,他还需确认一件事情。是的,的确不应该忘记那位过去几年曾经在他的人生里搅起无数波澜的冷傲女子木云婷。按照他奇怪的逻辑,认为俩人之间的交往自毕业那天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其实,无望的幻想早该结束!
可是,偏偏在年初的新教师培训会上,居然留下了联系方式。异地的恋情本就无望,更何况城里和农村地位的巨大差异!这并不遥远的时空,足以扼杀任何脆弱的协议。无论如何,这是比异地恋还更加严峻的结合方式。毕竟,条件比自己好的男子多了去,她没必要指望和一个常年闭塞在乡下的穷小子过这种牛郎织女般的困苦生活。
一念成佛一念魔,人生有时会充满惊喜,只是机会稍纵即逝,就看你能不能抓住。
他当然要牢牢抓住!毕竟,那是人生的初恋啊。
周末回城,打个电话约她出来,一切便有了定论。
这时,屋外传来冯东卫和章顺民急促的脚步声。
“星浩,开门!”冯东卫吵嚷着。
厚实的木门被屋外的二人拍得震天响,前后的两道玻璃窗也跟着轻微颤抖。
“有病啊,你俩!”他放下手中的笔,收好日记本,慢慢朝门边走来,“大半夜的,叫魂啊?”
冯东卫在星浩对面的床弦上坐定,悠闲地接过旁边站着的章顺民递来的纸烟点燃,翘着二郎腿,瞪着章顺民大笑道:
“要是我不碰六条,你的清一色自摸便黄了!什么叫上手家?我俩配合得如此默契,你应该买一包烟感谢我!”
“去去去!”章顺民嬉皮笑脸道,递给星浩一支,“你放屁!二筒和七筒都碰断了,所以我的对杵一饼和八筒必然得胡!”
冯东卫理屈道:
“受不了你了!我没看清。”
“呵呵,想诳我,没门!”
……
星浩看着争辩得面红耳赤的俩人,不觉有些甜蜜。再想想孤寂得独守空房的自己,不禁产生妒意。是的,他与同龄人之间,因为志趣的差异,居然被活生生挡在了快活的门外。他失落地打断道:
“够了!你俩天天腻在一块,还津津有味地讨论同一个话题,你们到底烦不烦?”
冯东卫朝地面轻掸烟灰,坏笑道:
“你懂什么?天天一个人坐着不无聊?懒得理你。”
星浩确实不懂。他憎恶这种聚众赌博消磨光阴的方式。于是冷笑道:
“天天都是那几个人,今天你把他的钱揣进口袋,明天他又想方设法地想要搬回来。饭也懒得做,输了就吃方便面,赢了便到处花天酒地。你们这不是刺激消费是什么?”
“哟,”冯东卫嘲笑道,“看不出来,你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以为有多正经,原来也熟络这其间的门道?要不,你也加入我们的队伍吧!我告诉你,打麻将太有意思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一个人无聊,不如和大家一起斗智斗勇。俗话说得好,‘与人斗……’”
“停!”星浩不耐烦地打断道,“你又不是和尚,干嘛啰嗦得像个唐僧?劝人从善也就罢了,你这是想拖我下水吗?”
“得了!”冯东卫一脚踩灭烟头,起身拍拍屁股,望着章顺民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早就说过,这是一头蛮牛,怎么也说不通。你看见了吧?”
章顺民挠挠后脑勺,腼腆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俩同流合污,就不要再拉他下水了吧?”
冯东卫随即恶狠狠地将他推开老远,斥道:
“你到底和谁是一伙的?”
章顺民招架着站定,赖皮道:
“这重要吗?你都能和情敌和睦相处,我干嘛不能和室友同仇敌忾?”
冯东卫突然定在原地,瘫软了下来,失落道:
“胡说!我们那是公平竞争!”
章顺民嗤笑道:
“你就拉倒吧你!还公平竞争。你竞争过了吗?明明是人家挖了你的墙角。”
冯东卫沉默不语。星浩继续道:
“我早就说什么来着?让你堤防马进这个卑鄙小人。还整天小马长小马短的,吃喝在一起也就罢了,还和他称兄道弟?你疯了吧你?他不就是运气好分在了城里?大家都是臭教书匠,城里教师有什么好稀奇的?”
冯东卫倒在床上怔怔出神,章顺民几步蹿到两张床的中央,柔声道:
“这个我倒可以作证!你看,星浩的老相好也分在城里。前几天给他打电话,那意思非常明显。只要我们这位公子哥回心转意,她随时投入星浩的怀抱。”
冯东卫用乞求的眼神望向星浩,好似在等待确认。星浩眼神飘忽道:
“别听他瞎说!那只是一位普通的同学,我待她就像亲妹妹。你们……小民怎么能这样歪曲事实。”
章顺民指着自己的鼻子嬉笑道:
“我歪曲事实?男女之事不都是从什么哥哥妹妹、干哥哥干妹妹呀这些肉麻的称呼开始的吗?”
冯东卫突然来了精神,无耻地笑道:
“看你挺老实的,私底下却有这么多小动作。快,老实交代!你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星浩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
“我对她没有一丁点兴趣。现在你们满意了吧?”
他暂时只想在这里隐姓埋名,对在遥远的海天市上班的路彤倾吐的爱慕之情爱莫能助。
“那会害了她的!”他的内心无比痛楚。
“切——”
俩人几乎同时鄙夷道,“真没劲!”章顺民啐道。
“我曾经那么的爱兰音,”冯东卫柔声道,“可是,她就是铁石心肠地不理我!也罢,强扭的瓜不甜。所以,放弃之后,我突然解脱了!你们看,重回单身的我,现在活得多么自在!”他几乎在自嘲着说完后面的话。
“自欺欺人!”星浩苦笑着摇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
冯东卫半死不活地点点头,“反正现在我和她之间已经毫无瓜葛,所以,你只管讲。”
星浩深吸口气,凝眉道:
“我们聚会的那个周末,一大早,我便打算跑去河边看书。当进城的中巴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时,我抬头一看,便看到坐在窗边的兰音。她的脸颊涨得通红,而且,眼睛里流露出无望的眼神。我估计,这是这辈子我见过的最揪心的眼神……”
“哎——”章顺民提醒道,“她是冯东卫心目中的女神,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听我说完嘛!”星浩不耐烦道,“就像即将被送往刑场的羊羔流露出来的绝望眼神,温驯、怜悯……”
“你够了啊!”冯东卫打断道,继续咕隆着,“没事别乱诅咒人家!还有,你这是什么破比喻啊?”
星浩咬咬牙,突然高声道:
“因为——她的身旁坐着别人!你的狐朋狗友,你的好兄弟,马进这个墙头草!要不是被我撞见,估计兰音还舍不得把身子从他怀里抽出来呢!所以,你这个笨蛋,一点儿也不浪漫!你以为成天待在马川,你的恋人便会投入你的怀抱!你以为成年守在马川,地球便会围着你转动?出去透透气吧,大兄弟!你固步自封的思维早已和年轻一代脱节。”
冯东卫想象着的诗意画面,突然被泼了一瓢冷水!不,是一盆,可以淋成落汤鸡的那种。只见他脸上一阵铁青,难看的厚唇耷拉着。
他不敢相信,自己缠着兰音半月多的时间中,她始终都在和别人劈腿!这个贱人,自己真是瞎了狗眼!不就是贪图小马在城里工作、待遇丰厚,从而瞧不起自己么?真是个势利小人!生活呵,生活,何以如此现实!
但试问:这个社会,只要是心智成熟之人,谁愿意成天只活在幻想里?
初恋带来的的伤痛,再次敲击他脆弱的心灵!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唯有独自一人伤心难过。
“你干嘛告诉我这个?”冯东卫悲凉道。
“还不是怕你一直被蒙在鼓里吗?”
“你……真是冷酷!”
“好吧,所有人都这样说我。”
“回去咯!”冯东卫无力地从床弦边爬起,“睡个觉之后,把一切烦恼都抛进九霄!”
待冯东卫脚步声渐渐远去,章顺民叹道:
“真是悲剧!还好俩人并没有结婚。否则,他便被戴了绿帽子。但是,比起我即将陷入经济危机的生活来说,或许这并不算什么灾难。”
“你那是咎由自取!”星浩毫不留情地说道,“经常往城里跑,打麻将尚且不够,还要买那么贵的新衣。”
“没事儿!专卖店的质量有保证,不像批发市场的,穿一两次就像破口袋般宽松。”章顺民轻描淡写道,“过几天,打电话问我三叔借点零花钱花。”
“那你打算借多少?”星浩淡淡问道。
“一万吧!”
“一万?”星浩大吃一惊,“你疯了吧?咱们一年的工资都还不到一万,这么多钱,你怎么还?”
“怕什么?”章顺民不屑道,“我三叔根本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说不定一高兴,不要我还也极有可能。”
星浩摇头叹息,“真是纨绔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