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夜柳梢头,花市如昼约灯后。月灯依旧不见人,秋棠遗落湿衣袖。
荒败分隔了两个世界,坍圮围墙之后,是一片寂静的海棠树林,夜入寒霜降,红胭泠雨霏。倏见,一道人影孤立其中,抬着头,不知是看着皓月还是繁花。
“你果真在这儿。”雨霖铃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人影身后。
但人影却是一言不动,金色面具遮脸,是掩盖了悲哀,或是无奈。
“你一天没进食,你姐姐让我带点吃食过来。”雨霖铃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食盒放下,“但我料想你也不会吃的。”
又是一阵沉默,雨霖铃微叹一下,轻声唤道:“能再与我说说她吗?”
一声叹息悠悠长长,似努力将胸中复杂的情绪全部吐出,但却只吹动了一片正下落的残破海棠花瓣。
“秋棠啊……”
“你打算带着一层金属与我说话。”雨霖铃插嘴道。
徐狰一顿,轻道一声抱歉,缓缓摘下了面具,却见一对哀眼,泪水阑珊。
“见笑了。”徐狰无力地说。
“嗯哼,能让你如此伤怀的,想必那位秋棠小姐很是不凡。”
“她,是唯一接纳我的玩伴,或许是她善良。但在我的童年里全部都是她护着我的影子,现在,她,也是我的未婚妻。”徐狰或急或缓地喃喃着。
“那,她怎么又,不在了?”雨霖铃一问,却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下,仍接着问。
一瞬间,徐狰的双手猛然抓紧,旋即松开,一字一字道:“我不知道,这也是我这些年来一直调查之事。”
“那你……”
未等雨霖铃说完,只听见远远传来一道小幺的叫喊。
“三少爷!三少爷!”
呼声寻人的是徐狰之前的贴身小幺。
“何事慌张。”徐狰说着,一边带上了金面具。
“有人、人行刺,大、大大小姐,重伤。”小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断断续续中说完了一句话。
“嗯。”徐狰只发出一声鼻音,眨眼间,红光乍现,已是失去了他的身影。
。。。
徐府之内,兵斧森然。只见一位佝偻的耄耋老人拄着一根纤细笔直的柳条矗立中央,浑浊的眼睛视力全无,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在大风中凌乱,却是负手而立,自成一方气势。其旁站着数位徐家老者。
“尔等留之何用,空长了年纪,此等小事,还需唤吾来!”老人一杖柳条,竟使浇筑的地面生出拇指粗的裂缝,柳条所抵之地,皆为齑粉。
“老祖宗,子陌受刺,重伤危矣,一家无主,这难道……”一位在侧的徐家老人试探道。
话未毕,一股无法抵御的强大威势直面而来,说话的老者顿感有千钧重物挤压全身,一瞬间,双膝迫地,死亡的窒息之感让他肝胆俱裂,颤抖的双手艰难地抬起,似在求饶。
正当此人将魂裂神消的一瞬,一位翩翩公子喝然叫停,见他身着纯黑衣袍,脸型与徐狰相比略有不同,年岁稍长,两眼精芒十足,修为想必不低,一头截断的黑发更显示出他与众不同的心性。
只见他瞥了众位老者一眼,抱拳上前对拄杖老人恭敬道:“老祖宗,内忧外患,杀之恐非益行。”
“哼。”只听老人一声鼻音,一甩手中柳条打在求饶的老者身上。那名老者顿受巨力,一击击飞,狠狠地砸在围墙之上。只见受力的那面墙从中炸开,同时塌倒一段,可见斯力之大。
“废其长老之名,放为下奴。”
“诺。”这位公子一听连忙应道,随即对四周不知所措的下人喝道,“还不快扶他下去。”
“惊扰老祖宗,请责罚。”公子又是一恭道。
“你是,昭珩?”拄杖老人问道。
“是,老祖宗。”
“听闻你离家历练,何日归的家啊?”
“回禀老祖宗,我自游历中、西两域,不久前方归。”
“善。子陌伤愈之前,由你暂理杂事。”语毕,老人正要转身离开,忽见,一道红光惊艳过眼,不给众人丝毫反应的机会,便消失在院门拐角处。
“那是,徐文瓛吗?”拄杖老人问道。
“文瓛?”一旁的徐昭珩一头雾水。
“无事,等下让徐文瓛来见吾。”说完,拄杖老人转身踱步离开,同时似在自言自语着,“再无下次了。”
。。。
徐家一处厢房之内,药香浓郁,却难以掩盖一丝诡异的**之气。
软褥床被上平躺着一位天姿佳人,正是现今徐家的代家主,徐子陌。只见她抿合的睫毛轻颤,柳眉扭曲,红唇咬血,表现出一副极其痛苦的情态。仔细查看,见她的小腹之上有一处极深的伤口,**之气便由此散发,其中似有一股玄力和寒气与伤口之毒相抗衡,二者互争,使伤口处不断地流出黑血和碎肉。徐子陌白皙精致的脸庞上,汗水涔涔,眼角留下的泪渍,不知是痛苦还是悲伤。
一开门,**之气便扑面而来,徐狰一惊,随即催动一股赤龙血气与之抵抗。欲深入,**之气越为强盛,无奈,徐狰又提龙气,霎闻龙吟缓缓,竟将一切污秽之物隔绝身外。
“难怪无人服侍,这是、毒吗。”
带着疑问,徐狰来到床边,惊见徐子陌深受毒害侵袭,意识模糊,痛苦难当。即刻化掌为爪,磅礴龙气骤然释放,直插伤口四周。待及接触,血龙之气钻入伤口,瞬间局面大改,以三对一,**之源气势渐弱,隐隐有大势已去之兆。
受逼的毒气从她的天窍地穴中散出,徐子陌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长长地一叹,似要吐尽胸中沉淤。
徐狰低喝一声,血气凝结成一条龙魂盘绕在徐子陌的腰间,刹那泛黑的伤口散出点点红光,竟有愈合之象。
“你还不能死。”见她转醒,徐狰解释道。
“文瓛,你回来了。”病人呓语,却只是最简单的问候。
徐狰不语,只是持续加大治疗的龙气。突然,徐子陌动灵一拒,阻断了徐狰的治疗之气,刹那龙魂消散。虽然伤口未愈,但也只差时间调养。
“嗯。为何?”
徐子陌看着徐狰缓缓道:“腐蚀之伤难愈,更何况现今的徐家内忧外患,你需要保留力量自卫。”
“是谁伤的你。”
叹息一声,徐子陌无奈道:“是徐璟桢。”
“什么!”
“虽然他的装扮和口音迥异,但执剑和行剑的小细节却不是能轻易模仿的。”徐子陌解释道,随即又说,“你要小心,他的功力甚有可能在我之上。”
“怎可能,天地人三势他都不具有,为何功力会在你之上。”徐狰讶然。
徐子陌细细思索一番,摇头道:“不知道,那次与我交手的感觉罢了。”
“嗯,那你好好调养。家族之事,老祖宗暂交与徐昭珩了。”
“他回来了。”徐子陌却是一皱眉。
“嗯,不知道是偶然,还是有意。”徐狰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房间。
独留徐子陌躺在床上,她看着徐狰的身影,暗暗道:“文瓛变了,看来他决心要插手青面影。母亲,唉……”
。。。
徐狰踏出房间,迎面遇到了徐家的二公子,徐昭珩。
“三弟,小陌没事吧。”徐昭珩见徐狰从徐子陌的房中出来,便出声问道。
“嗯。”回答他的仅是一道鼻音。
“老祖宗请你过去。”见徐狰并不搭理他,徐昭珩直述来意。
“嗯。”身形相错,又是一声鼻音从徐昭珩的脑后传来,旋即人形消失。
徐昭珩注视着徐狰身影消失的地方,自言自语道:“龙气、青面影吗。”
站立一会儿,转头走进了徐子陌的房间。
。。。
徐家之中,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深庭院,便是徐家的宗祠。
突兀的梧桐枝干,卵石铺路,莹草探视。斜雨细织间,一只手掌大的黑色毛球随风滚动。却见徐狰走进那团黑球,深深一躬,瞬间那团黑色毛球伸出了四肢,一条纤长的毛绒尾巴转着圈圈越伸越长,又从中弹出了一个小巧的猫脑袋,两只耳朵一前一后不停地摆动着,甚是可爱。黑猫见状,竟人性的对着徐狰一低头以回礼。
“进来吧。”一道平淡的老声从祠堂内传出。
闻言,徐狰便走向一座庄重肃穆的建筑。眼前是巨大的落地青铜石门挡路,两座青面獠牙的异兽压道,数根青铜钢柱支撑着沉重的单层庑殿顶,牌匾隐藏在檐下,看不清写了什么。白漆围墙,紧封四周,不留一扇窗户。
刚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焚香直入口鼻,令徐狰猛打一阵喷嚏。内视四周,偌大的空间之中,左右两边各自点燃了四排蜡烛,微光点点,勉强能看见在视线尽头的偌大案台上,整齐的摆放着历代徐家贤者的灵位。
“坐到圈中。”诸灵位前,正盘腿坐着一位调气的佝偻老人,其身旁放着一根细柳条。
闻言,徐狰见地上有一圈荧光,似是一方阵法,却不敢有丝毫迟疑,摘除面具,立刻跪坐下。
星移日升,风止云遥,朝霞穿过聚贤殿的大门,洒在徐狰的身上,却没有丝毫阳光的温暖,反而是无尽的阴冷。沉默不语的两人,竟是在冰冷的地上端坐了一夜,忽闻一阵鸟语轻盈,仿佛是被惊醒似的,老人将盘着的腿换成了坐姿。
“吾,该如何称呼?”老人缓缓说道,突然,似乎想到什么,“吾等得换个地方。”
说时,右手食指轻点地面,刹那间,青砖地板竟出现了一圈圈的涟漪,连带着整个空间都扭曲起来。一瞬间的失神,眼前景象已是大变,头顶一片星汉灿烂,浩荡紫气盘旋其间,令人不由心生壮丽之感,两人身下各有一块仅供落脚的青铜镂花圆盘,再下方便是无尽的虚空。
“吾待客不周,还望龙王勿怪啊。”
霎见,徐狰微眯的眼瞳逐渐变红,随即闪过一道诡异邪氛。血气冲境,血雾弥身,片刻过后,只见他的神态大变,一片庄然肃穆,脸颊上浮现出数片黯淡的血红鳞甲。由发根处扩散的猩红,眨眼之间,便取代了一头黑发。低沉的吼声,似在昭示一位即将苏醒的君王。蓦的,徐狰双目猛然睁开,一对蛇眼闪动着暗金色的诡焰,漆黑如夜的瞳孔似乎是吸收一切的黑洞,摄人神魂。
“血源荒禁之主果然名不虚传,龙灵恫视亦是奥妙非常。”老者微微一笑赞道,“老朽承蒙龙王抬爱赐号一方筑城者也。”
“赐号、一方筑城。”徐狰暗自咛喃着这个名号,许久开口道,“你是前古之人?”
“南祁,徐忉,徐思远。”老者缓缓地说出了一连串人名。
“你、你是南徐公的族裔?”南祁两字一出,龙王神色骤变,言语之中透露出极端的惊愕。
却见老者神秘一笑,顿时,龙王心生胆颤,眉目一皱道:“南祁已亡,缔诏应、已失效。”
“先父临终已赐吾血源终章,吾认为此可为吾等交善之信。”
“哼,交善。”龙王一声鼻音惊爆四周,随即龙图盛影现,一股出自上古的久远气息开始弥漫。倏然,铜盘尖鸣,龙图炫然转动,随之一条亘古未见的猩红诡龙赫然降世,扰动全境紫气。无边龙威震荡四野,直面扑向徐忉。
徐忉稳坐泰山,丝毫不惧迎面而来的龙牙巨齿。血气冲首,却被一层气障阻挡,寸步不前。眨眼,却见徐狰抬手一挥,将龙影血雾解散,四周又归于一片神秘的平静。
徐狰吐纳吸气,双目闭合道:“说出你的条件。”
“龙王乃长辈,吾怎有胁迫之意,至于交善之机,则在长者自身。”徐忉一笑,旋即又道,“龙王神威,恐惊扰后人,故擅易位,还望长者见谅。”
语毕,只见徐忉伸指凭空一点,顿现空间涟漪,旋即,视眼一转四周又是熟悉的祠堂。
蓦然,一股无法言表的恐怖灵压铺天盖地般涌向徐狰,龙王见状冷哼一声,随即血眼渐消,徐文瓛重新回魂。与此一同,恐怖灵压也瞬间消失。
“呃,老、老祖宗。您……”徐狰一脸尴尬地看着徐忉。
“无妨,但血源异族,不可轻易予权。”
“诺。”徐狰心中一松,仍恭敬道。
“下去吧。青面法影,执私无情,牢记。”说完,便又盘腿代坐。风过留烛曳,而老者却已消失难觅。
幽森的祠堂,跳动的烛光仿佛是逝者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一切。徐狰面无表情,似乎忘记了时间,突然提手掩面,再见却是金面、恶龙眼。